西西弗

结束工厂白班，一丝稀薄的喘息空间。回到宿舍，摸出烟盒——哦，得先给西西弗买粮。晚饭，然后又是夜班。如此精准、循环往复的狗屎人生，我在心底冷笑。厂门外，人潮汹涌，鱼贯而出，带着下班后松弛的喧笑。为了活着，他们说，为了明天。这说辞本身便是绝妙的讽刺。他们可曾看清自身的处境？而我，与他们又有何不同？无非是泥沼中挣扎的同类。

公交车粗暴地碾碎我的影子。只有工厂那庞大的、压迫性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我才感到一丝扭曲的、短暂的“自由”。车窗外的风景褪色成郊区破败的肌理。在熟悉的便利店，我径直拿起那袋燕麦。“31。”店员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毫无起伏。几年的交易，累积的不过是机械的重复。正准备扫码，手机震动——“主管”。

“喂？小雨！又发呆！看看你搞出来的废品！明天不用来了！”咆哮声几乎刺穿耳膜，随即是冰冷的忙音。

到家。西西弗蜷在角落，照例“睡着”。昨天的鼠粮原封不动，空气中却浮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腐败气息。我走近，指尖触到它冰冷僵硬的躯体。它早已离去多时。没有惊愕，没有悲声。我只是走到逼仄的阳台，点燃一根烟，然后是另一根，看着烟雾在昏暗中扭曲、消散，融入更深的夜色，仿佛在祭奠这荒诞本身。

“源世界现已更新完毕，请各大玩家上线探索……”

砰——！

“什么声音？”“楼上……楼上那个怪人！跳……跳楼了！”

……

睁开眼。没有天堂的圣光，没有地狱的硫磺。一片纯粹到令人心悸的“白”，无边无际。身体……轻灵、有力，完全不像那个被流水线榨干的躯壳。我低头——皮肤是那种非人的、绝对的纯白。“这不是我。”我喃喃自语。这陌生的强大感，是馈赠还是诅咒？

“用户09821已上线。”一个冰冷的、无机制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光芒闪烁，一个身影凭空出现。是个小姑娘，服饰华丽得刺眼，带着一种与这纯白空间格格不入的傲慢贵气。她甚至没正眼看我，兀自命令道：“查看等级排行榜。”

我怔住，像看一个误入禁地的异类：“你……在对我说？”

“废话。”她终于瞥了我一眼，带着不耐烦，“你不是登录引导AI吗？新版本界面这么简陋？快干活！”

一股莫名的、不属于这纯白躯壳的怒火瞬间顶了上来：“我是你爹！”

“我靠！AI还会骂人？！”她眼睛瞪圆了，像是发现了新奇的玩具。

“骂得就是你！”这具身体似乎连愤怒都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算了，姐不跟你这破程序计较。”她撇撇嘴，随即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异常，凑近了些，眼神里闪烁着探究的光，“等等……你的响应逻辑不对。你有自我意识？Bug？还是……隐藏的GM测试号？”她的目光突然凝固，越过我的肩膀，落在我脚边不远处的纯白地板上。那里，静静躺着一具……躯体。穿着我下班时的工装，面容苍白疲惫——正是“我”在现实中的模样，毫无生气，旁边还散落着一些破碎的、正在缓慢消失的蓝色数据流，像是某种程序的残骸。

“你……你把登录AI干掉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骇和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我靠！源世界的漏洞？！病毒？！”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巨大的问号和惊叹号在我纯白的意识里炸开。同时，一些信息流凭空涌入：她的等级（Lv.87 “璀璨星尘”）、装备评分（天文数字）、公会信息（“苍穹之翼”副会长），甚至一个不断闪烁的鲜红[攻击]选项。一丝残存的、属于“小雨”的人性本能阻止了我按下那个危险的按钮。

见我沉默，她的恐惧迅速被一种发现宝藏的狂喜取代：“天呐！捡到宝了！绝对是未知漏洞！源世界开服以来最大的Bug！你是活的！对不对？你能绕过系统协议！”

我只想逃离这诡异的对峙和她的聒噪，随口敷衍：“……随你怎么想。”

她的恐惧瞬间蒸发，只剩下纯粹的、发现新大陆的亢奋：“你能干什么？有什么特殊权限？快展示一下！”

“不清楚……”我感受着意识中混乱的信息流，一个选项格外清晰，“……这里显示有个‘服务器穿越’功能？”

“服务器穿越？！”她激动得差点原地蹦起来，“无视跨服限制和冷却？！神技啊！快！带我去‘奥达斯’！现在！立刻！马上！”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我要让那帮家伙开开眼！”

“奥达斯。”我默念这个名字，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离开此地的意念，以及对这聒噪少女的厌烦。

视野瞬间被撕裂、重组。

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浪如同实质的拳头砸来。炫目的霓虹切割着空间，全息投影的妖娆舞者在巨大的能量柱间扭动，空气中弥漫着合成香精、酒精和荷尔蒙的甜腻气味——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赛博夜总会，“奥达斯”的心脏。我的身体依然是那副格格不入的纯白色，在这光怪陆离中像个拙劣的建模错误。而她，已变成一个金发耀眼、身材火辣、穿着镶满发光晶体比基尼和流光短裙的少女——“璀璨星尘”的华丽化身。她的出现如同信号弹，瞬间被一群奇装异服的人包围——穿古风长袍摇着折扇的“谪仙”、浑身嵌满猩红义体喷着蒸汽的“屠夫”、披着近乎透明能量纱衣的魅魔……他们狂热地簇拥着她，索要签名、合影。在这疯狂的万花筒里，我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未渲染完成的背景板。

一串流动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异常数据流突然从虚空中钻出，毒蛇般缠绕住我，像最精密的扫描仪般疯狂地上下游走，似乎试图解析或修复这个“错误”。蓝光褪去，我低头——皮肤恢复了现实中的色泽和质感，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变回了那个刚被解雇、一无所有的“小雨”。这变化无声无息，淹没在震耳的音乐中。

她终于应付完粉丝，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那个纯白的“漏洞”。我站在原地，冷冷开口：“这儿。”

她猛地回头，看清我这副平凡甚至有些落魄的“新皮肤”，惊愕脱口而出：“你怎么变回这穷酸样了？！我的纯白Bug呢？！”

“关你什么事。”我的声音没有温度。她的态度让我烦躁。

“喂！搞清楚状况！”她叉起腰，试图找回气势，但在这副性感装扮下显得有些滑稽，“你现在可是我的‘重大发现’！我是你的‘引路人’，懂吗？你得听我的！快变回去！”

“别逼我。”我的意念微动，尝试锁定她。一股强烈的、想要让她闭嘴的冲动涌起。

“哈！威胁我？”她得意地扬起下巴，晃了晃手腕上一个闪烁的蓝色护腕，“‘奥达斯’是顶级安全区！物理攻击、能量锁定、精神干扰……所有敌对行为禁止！系统核心规则，懂不懂？你就算是Bug也得守基本法！”她刻意提高了音量，带着炫耀。

我向前一步，果然，一股强大无形的力场瞬间束缚住我的肢体动作，像被裹进了凝胶里。但就在这被规则压制的瞬间，一股灼热、暴戾的能量从我意识深处炸开！它无视了那凝胶般的束缚，毫无阻碍地汇聚于我的掌心——

呼！

一团炽热、狂野、跳动的橙红色火焰，凭空在我掌心升腾而起！火焰的光芒驱散了周围的霓虹炫影，清晰地映亮了我冷漠的脸和她瞬间凝固的、写满难以置信的惊愕表情。火焰周围的空气剧烈扭曲，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仿佛连空间本身都在被这异常的力量灼烧、侵蚀。

魔法攻击？不，这感觉……更像是某种破坏规则的本能。我心念电转。

前一秒还趾高气扬的“璀璨星尘”，脸上的得意和规则带来的安全感被这火焰彻底焚毁。她的表情从惊愕转为骇然，最后定格为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和更强烈兴奋的扭曲。她猛地捂住嘴，声音透过指缝，带着颤抖和极致的狂热：“天……天呐……安……安全区规则……被……被覆盖了？！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她踉跄后退一步，随即又像被磁石吸引般靠前，眼神死死锁住那团火焰，“哥！不！大佬！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是我主人！亲爹！求带飞！”她语无伦次，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

火焰在我掌心安静燃烧，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我冷冷地看着她：“这是哪里？”

“源……源世界啊！最……最大的服务器，‘奥达斯’夜宴区……”她结结巴巴地回答，眼睛依旧离不开那团火。

“哥……大佬……你……你叫什么名字啊？”她终于找回了一点语言能力，小心翼翼地问，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敬畏。

我沉默了几秒，目光似乎穿透了这喧嚣迷离的赛博空间，落回那间寂静冰冷的出租屋，落在那个不会再醒来的、小小的、被命名为“西西弗”的躯体上。那个名字，连同它所象征的无尽徒劳与荒诞，是我唯一能从这个破碎现实中带走的“行李”。

“……西西弗。”我平静地说，掌心的火焰，无声地跳跃着，映照着这个由规则构筑、却已被“病毒”侵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