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是杨树肆意炸开棉絮的季节。
落絮飘飘悠悠,乘风飞扬,仿佛要飘上百里之遥。然而,它们总是把握不好尺度,在空中飞絮乱舞,舞姿虽潇洒,却也有些肆意妄为。胡同犄角、门廊石阶下,甚至街边小摊的推车上,都蒙上了一层轻柔的白绒毛。院子里晒了一上午的电车座,烫得仿佛能直接烙熟芝麻。
俞绾熟稔地摸出纸巾,指尖压住纸面一擦,捏住角儿轻轻抖——杨絮沾在纸上,像只想赖着不走的白蛾。她突然对着棉絮吹气,细小绒毛便慌慌张张逃开,末了拍一拍掌心,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这个季节最不缺的就是杨树和它的孩子杨棉。
天气倒还算正常,初夏的天总是善良的,预留出来一段时间让这里的人们为即将到来的酷热做好准备——毕竟,车座烫腚的日子就要来了。
距离八点还差三分钟,补习室里静得能听见杨絮扑窗的“簌簌”声。所有人抱着“多卷一分钟,时间就多跪我一秒”的执念,空气里除了初夏黏糊糊的热浪,还飘着点紧绷的火星子。
“你就是俞绾?”耳机旁有声音挤了进来,完全能听清,出于礼貌还是摘了下来,俞绾侧过点头,一个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
她慌得连眨好几下眼,睫毛扫过眼睑的痒意,比杨絮扑脸还让人心慌。他像是读得懂这慌乱,身体往前倾了倾,喉结跟着动:“以后我负责你的数学。”
俞绾还在怔神,他以为没讲清楚,又补了句:“周老师在学校忙比赛呢,这学期是来不了了。” 这次特意把声音放轻,像怕惊到刚落上窗台的杨絮。
“老师好。”等俞绾缓过劲儿才觉察到自己刚才是有多么失礼,失礼的是像白痴一样,眼睛都快像老鼠粘一样黏人家身上了。
可属实貌美。
他生着单眼皮,眼睛轮廓却似杏仁般柔美,眼角下垂的纤长睫毛下,瞳仁清澈干净,宛如山涧中未曾被惊扰的溪水,纯净而迷人。
她就忍不住多盯了几帧。
这么漂亮的眼睛很少见。
接下来几周,俞绾照旧周末泡在补习班:整理错题时,红蓝笔迹在本子上打架;刷题刷到麻木,就盯着央澈的解题步骤发呆——他写的辅助线像会拐弯的箭头,把几何题剖得明明白白,比标准答案还好看。两人交流少得可怜,像两条平行的杨絮,同处一个夏天,却各自飘着。
好不容易盼来的周末,却又要被补课占据大半时间,任谁都难有好脸色,能不抱怨发牢骚,就已经是对所有人最大的宽容了。
可突然有一天她在发呆的间隙,突然想到他的第一句话,“你就是俞绾?”这话怎么听也不像是初次打招呼的正常措辞,一听就是在他们没见面之前有人向他提到过她,是周奇吗?也对,做交接工作时肯定有熟悉学生这一环节,可是周围还有其他同学啊,怎么就问了她一个?因为她是这个学期新来的吗?
想得正入神,一个身影早已不知不觉靠近。
“想啥呢?”一个温热的手臂触了一下冰冷的手背,俞绾肩膀一耸,惊得一下转过头,又对上了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到俞绾吓得有些失神的瞳孔。
“怎么回事?吓到你了?”他低头掩笑。
是你吓到我了,还问我怎么回事。
“怎么走神了,集中注意力好好听。”补课的模式是带着耳机听网课,有不懂的就问,老师也会制定出相应的学习计划,所以这里大多都是兼职的大学生,周末没课就来赚生活费。
“老师。”俞绾顿了一会儿,就在等他接话。
“怎么了?”他望着俞绾,顺手拿上纸笔,以为是有问题需要处理。
“你是之前认识我吗?”俞绾很自然的皱着眉看着他,说完下一秒,身体像是被注射了岩浆了一般,从头顶开始逐渐蔓延至全身,滚烫无比。
身体也是没个阀门,心里话怎么脱口而出了?
他几乎没有犹豫一秒,放下纸笔,“因为周老师说你是这里最有意思的学生。”
俞绾大脑可能被刚注入的岩浆灼烧坏掉了,处于缓冲中,但听到是周奇那家伙早就透了底,内心的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
“周奇的话里有话那肯定不是好话。”
“绝对的同意。”
她突然缓过来劲儿,能跟周奇玩到一块去的又能是什么好人啊,果然,这不就已经被刺上周奇了。
俞绾没接他的话,刚准备转过身去带上耳机,可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多了一句嘴。
“老师是禾……(青的吗?)”
这时有个男生递过来试卷着急忙慌的准备问题,直接把试卷横在他俩之间打断了对话。
俞绾意识到还在上课,虽然大家都带着耳机,可难免会有杂音干扰大家,转过身把耳机带上了。
耳机一侧有指尖的敲击声,随后出声, “华庆的。”回答完,眼见俞绾的眼神由最初的好奇到此刻的失神,他继续打趣的说道,“怎么,听着像解题步骤很烂的学校?”
“才不是!” 俞绾眼睛亮起来——华庆是双一流,他解题时那些“会拐弯的箭头”,总算找到出处。
还有,他凭字音都知道她要问什么吗?
显然比周奇聪明多了。
怪不得解题步骤那么缜密,思路那么清晰,每次看他的解题方法比优质答案版还明了,简直赏心悦目。
字体嘛,就更像理科战神了。
后来的闲聊早被六月的热风揉碎了边角,终是淡忘了,可杨絮飘过窗台时粘在她睫毛上的痒意,却像他说话时放轻的声线,在记忆里生了根。她记得他解题时辅助线拐过的弧度,像杨絮在空中打旋的轨迹,看似漫无目的,却偏偏落进了她摊开的习题册——就像此刻飘进教室的绒毛,轻轻覆在‘俞绾’两个字上,把普通的杨树,写成了那年夏天最不普通的注脚。
后来她从值日表上知晓了他的名字,一个用黑色水笔新加上的名字“李再”。
再后来她自然地从“李老师”改口为“李再”。
他没有主动告诉过俞绾他的名字,只是俞绾喊他什么他都自然地应着。
当然,她想知道的还有更多更多,而那些没说出口的好奇、突然发烫的耳根,都随着杨絮埋进了青石板的缝隙里,等着某个同样飘絮的清晨,长成会开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