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技校教室跟个蒸笼似的,头顶那台老吊扇呼啦啦转着,铁片扇叶刮着空气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听得人心烦。我把后背往椅背上蹭了蹭,塑料椅面热得烫皮肤,浅蓝色校服后背早就湿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黑板上画满了横七竖八的线条,李老师捏着根铁尺在上面敲得"啪啪"响,更年期的嗓子跟破锣似的:"注意看这个剖视图!左边是榫头右边是卯眼,这都画不明白将来怎么进厂当技工!"粉笔末在从窗户斜插进来的阳光里飘着,跟跳舞似的。
我低头假装看课本,左手握着铅笔在草稿纸上瞎画。画了个歪脖子小人,又画了辆没轮子的摩托车,最后笔尖在角落里画了三个连在一起的圆圈——其实我眼角余光一直瞟着桌面,光滑的塑料桌板反射出后排的影子,两个模糊的女生轮廓紧紧挨着。
脖子后面突然痒了一下,是头发丝扫过来的感觉。我没回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肯定是梅,萍从来不会靠这么近。果然过了两秒,一支笔戳在我脊梁骨上,力道不轻不重的。
"喂,"梅的声音压得很低,气声混着轻笑,"老班今天新烫的发型像不像被雷劈过的鸡窝?"
我肩膀抖了一下,强忍着没笑出声。梅总是这样,上什么课都能找到乐子。她坐我正后方,个子高挑,性格比男生还爽快,我们班男生都叫她"梅哥"。我能感觉到她往前凑了凑,马尾辫扫过我的后脑勺,带着股淡淡的汗味和洗发水混合的味道。
"画啥呢这么专注?"她又拿笔尖戳我,"给我瞅瞅。"
我赶紧用胳膊肘把草稿纸遮住,耳朵有点发热。上次被她看见我画的简笔画,结果她大咧咧地拿给全班看,笑我画的姑娘眼睛跟绿豆似的,害我羞了好几天。
"没什么,解题呢。"我硬着头皮回了句,声音有点干。
"切,谁信啊。"梅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我感觉后背一沉,她好像把胳膊肘架我椅背上了,"这破课真没劲,还不如去操场打球。"
跟梅的大大咧咧比起来,萍就安静多了。她坐梅右边,靠近过道的位置。大多数时候我只能感觉到她轻轻翻书的声音,或者偶尔不小心把文具盒碰到地上的"哐当"声——每次她都会小声说句"对不起",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似的。
刚才梅戳我后背的时候,我好像听见萍轻轻吸了口气,估计是被吓得不轻。她总是这样胆小,上课时哪怕掉根针都能让她惊一下。我偷偷把桌子往前挪了挪,离后排远一点,免得梅的动静惊扰到她。
"喂,王磊,橡皮借我用下。"梅突然拍了下我肩膀,嗓门没控制好,吓得前排几个同学都回过头。
我赶紧转身,梅正冲我扬着下巴,左手无名指和小指涂着亮粉色的指甲油,在阳光下晃得我眼睛有点花。她今天穿了件白色T恤,领口有点大,我一转身正好看见她锁骨那儿有颗小小的红痣。
"看什么呢?脸都红了。"梅促狭地挑挑眉,伸手就在我胳膊上拧了一把,"想什么坏事呢?"
"没、没有!"我跟被针扎似的缩回手,把橡皮塞给她,手指头不小心蹭到她手心,她的手热乎乎的,还带着点汗湿的黏腻感。
梅接过橡皮顺便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是半截辣条,用油乎乎的塑料袋包着。"刚摸的,给你尝尝,小卖部新进的魔鬼辣。"
我捏着那半截辣条,塑料纸上的红油蹭到手指上,一股辛辣味直冲鼻子。就在这时,桌子突然晃了一下,梅咯咯笑着撞了我胳膊肘:"快看窗外!汽修班那个帅哥又来等人了!"
我顺着她眼神望去,教学楼底下果然站着个高个子男生,白衬衫领口敞着两颗扣子,倚着栏杆抽烟的样子确实挺招眼。梅用胳膊肘捅我腰:"怎么样,这类型你喜欢不?我觉着跟你有点像,就是比你帅点。"
"去你的。"我把辣条塞进嘴里,辣得嘶嘶抽气,顺手推了她一把。梅笑得更欢了,震得桌子直晃,我放在桌上的铅笔"咕噜噜"滚掉,在画了一半的图纸上划出条歪歪扭扭的长线。
就在我手忙脚乱擦线条的时候,感觉衣角被轻轻拉了一下。那力道特别轻,像羽毛扫过似的,我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那个..."萍的声音从右后方传来,又轻又细,跟蚊子叫没两样,"第三题的投影线...我还是没看懂。"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脏突然开始砰砰直跳,跟擂鼓似的。手指攥着橡皮都捏出汗了,深吸了口气才慢慢转过身。
萍低着头,额前的刘海垂下来遮住眼睛,只能看见她挺翘的鼻尖和有点发肿的下唇——估计是又咬嘴唇了,她一紧张就爱这样。她的校服洗得有点发白,袖口卷了两圈,露出细细的手腕,手指攥着钢笔,指关节都泛白了。
"哪、哪个投影线?"我的声音有点抖,赶紧清了清嗓子。
萍把课本往前推了推,书页上用红笔画着个小小的问号。她说话的时候没抬头,长睫毛垂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就是主视图转俯视图这里...老师说要虚线..."
我凑近了点,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好像是某种花香,甜甜的。她的发梢垂下来,轻轻碰到我胳膊,软得像棉花。教室里的风扇还在吱呀转着,窗外的蝉鸣一声接一声,可我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
"你看啊,"我拿起笔在她书上画,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萍像触电似的缩回手,脸颊"唰"地红了,一直红到耳根。我的脸也跟着发烫,赶紧移开视线假装看图纸,"这里是通孔,所以俯视图要画虚线表示..."
说着说着我感觉不对,萍怎么没动静?偷偷瞥一眼,发现她根本没看课本,而是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好像在笑?我有点懵,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才发现自己太紧张,线条画得跟蚯蚓似的,弯弯曲曲绕了好几个圈。
"对、对不起,我重新画。"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候,梅突然嚷起来:"哎!橡皮用完了还我!"她伸手就从后排抓过来,正好撞在我胳膊上。我本来就坐得不稳,被她一撞身子往前倾,右手条件反射地往后一撑——
"嘶——"
三根手指正好插进柔软的头发里。
是萍的头发。
又软又滑的发丝缠在我指缝间,带着洗发水的香味。萍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我,嘴唇微微张着,呼吸都停了。我能看清她瞳孔里的惊慌,还有我自己那张傻愣愣的脸。
时间好像突然静止了,风扇还在转,蝉还在叫,可周围的声音都变得很远很远。我的手指还插在她头发里,能感觉到她头皮微微的颤抖。萍的脸越来越红,像熟透的苹果,眼泪都快出来了。
"哦——"梅突然拖长了调子,怪声怪气地喊,"我刚才好像看到你们俩对视了三秒啊!有情况哦!"
全班"唰"地一下安静下来,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盯着我们这边。我吓得赶紧缩回手,手指上好像还残留着她头发的触感。萍"啪"地合上课本,把头埋得低低的,脖子后面都红透了。
"没、没情况!她问我题目呢!"我语无伦次地辩解,脸烫得能煎鸡蛋。前排的男生开始起哄,吹口哨的,拍桌子的,还有人喊"在一起"。我恨不得把脑袋塞进桌洞里,偷偷用余光看萍,她的肩膀在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梅还在那火上浇油,用脚踢我凳子:"问个题目用得着靠那么近吗?脸都快贴上了——"
"梅!"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一跳。梅愣了一下,看我真生气了,撇撇嘴没再说什么。教室里的起哄声也慢慢小了,可那种尴尬的气氛还在,像团湿棉花堵在我胸口。
就在这时候,"啪嗒"一声轻响,什么东西掉地上了。低头一看,是支银色钢笔滚到我脚边,笔帽摔开了,露出里面闪亮的笔尖。
是萍的钢笔。她昨天还拿着跟梅炫耀,说是她姑姑从上海带回来的礼物。
我蹲下去捡,刚碰到笔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是萍。她肯定是太急了,没看路,膝盖"咚"地撞到了桌子腿,疼得闷哼一声。我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眶红红的,眼泪在里面打转,看起来特别委屈。
我们的手指在地上碰了一下,像有电流窜过。萍"啊"地轻呼一声,跟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缩回手,手背都红了。我赶紧捡起钢笔和笔帽,小心地拧紧,递给她的时候故意没看她眼睛。
"谢、谢谢。"萍的声音蚊子似的,说完飞快地接过笔,塞进文具盒。
我正准备转回去,眼睛却瞟到了她摊开的课本。封面上是学校统一印的《机械制图基础》,可扉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字迹,用蓝色彩笔写的:赠萍。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爱心,用红色彩笔画的,颜色有点晕开了,看起来已经画了很久。
赠萍。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谁赠的?男生还是女生?那个小爱心是什么意思?萍有男朋友了?
各种各样的问题在脑子里炸开,嗡嗡作响。我想起萍平时总是安安静静的,很少跟男生说话;想起她每次收作业本都会避开男生;想起她抽屉里偶尔会出现的包装精美的小零食...原来她不是害羞,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堵在胸口,像吃了梅给的魔鬼辣,从胃里一直烧到喉咙。我闷闷地转回身,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其实根本睡不着。耳朵里嗡嗡响,眼前全是那行"赠萍"和那个刺眼的小红心。
后面梅戳了我好几次,我都没理她。她估计是觉得没劲,也就没再烦我。倒是萍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我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只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她是不是也在偷偷看我?还是在跟那个送她书的人传纸条?
我偷偷抬起头,用眼角余光往后瞟。萍正望着窗外,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看得特别清楚,长长的睫毛,小巧的下巴,嘴唇微微抿着。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头发,眼神有点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难道是在想那个送她书的男生?我心里更难受了,像有只手在揪着我的肠子。
这时候我看见萍从文具盒里拿出个东西,粉粉嫩嫩的——好像是个信封?她把信封放在膝盖上,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边缘,嘴角好像还带着点笑意。那个笑容刺得我眼睛疼。
粉色信封。肯定是情书。她要送给谁?难道就是那个送她书的人?
我感觉心里更堵了,连带着头也隐隐作痛。风扇还在"嘎吱嘎吱"转,李老师还在讲台上天花乱坠地讲课,可这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我就像个傻瓜,还以为萍对我也有点意思,结果人家早就名花有主了。
"叮铃铃——"下课铃终于响了,跟救命似的。我刚想站起来透透气,后领突然被人揪住了。
"走!小卖部冰汽水去!"梅的大嗓门在我耳边炸开,"热死了!再待下去我要融化了!"
"不去..."我有气无力地说,还想看萍到底要把那个信封送给谁。
"不去也得去!"梅根本不给我反抗的机会,像拎小鸡似的拽着我就往外走。她力气大得惊人,我踉踉跄跄地被她拖着,书包都歪到一边去了。
"哎,等等!"我使劲挣扎,眼睛还往后瞟,想再看萍一眼。她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粉色信封塞进书包侧袋,手指捏着袋口抿了抿嘴唇,表情有点奇怪,好像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
"看什么看啊?快走!"梅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走廊里。走廊里全是人,吵吵嚷嚷的,初三的学长学姐抱着一摞摞复习资料匆匆走过,校园广播里放着周杰伦的《七里香》,夏天的风裹着燥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被梅半拖半拽地往前走,心里却全是萍那个粉色信封。到底是谁送她课本?她又要把情书送给谁?那个小小的爱心到底是什么意思?
"喂,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梅用胳膊肘撞我,"还在想刚才课上的事?跟你说吧,我看萍看你的眼神肯定有问题——"
"你别瞎说了。"我打断她,声音有点哑,"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梅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课本上写着'赠萍',还有爱心呢。"我闷闷地说,心里堵得慌。
梅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傻啊你!那肯定是她自己写的!上周我还看见她往自己日记本上画爱心呢!"
"真的?"我眼睛一亮,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好像轻了点。
"当然是真的!"梅拍着胸脯保证,"不信你去问她——"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突然感觉背后有人在看我。猛地回头,教学楼二楼的走廊里,一个微胖的女生正靠在栏杆上看着我。是锦,隔壁班的,平时不太说话,总爱捧着本书坐在教室后排。她看见我回头,赶紧低下了头,耳朵尖却红了。
"看什么呢?"梅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哦,你说林锦啊?她看你干嘛?"
我也不知道。我跟锦平时没什么交集,顶多就是在食堂排队的时候偶遇过几次。她为什么要看我?
"走了走了,汽水要没了!"梅又拽起我往前跑,冰镇可乐的气泡声,同学们的说笑声,还有远处篮球场上传来的拍球声混在一起,可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半是萍那个粉色信封,一半是锦发红的耳根。
这个夏天,好像才刚刚开始变得有意思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