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的停尸房,是人间刻意遗忘的角落。浓得化不开的阴冷湿气,带着陈年尸水渗入石缝又蒸腾出的霉味,还有新鲜尸体特有的、甜腻中混着铁锈的腐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次呼吸里,粘稠得令人窒息。墙壁上,大片大片深褐近黑的霉斑肆意蔓延,如同某种活物在黑暗中无声滋长、吞噬。只有墙壁高处几扇蒙着厚厚尘灰的窄小气窗,吝啬地透进几缕惨淡天光,光柱中,无数尘埃绝望地翻滚飞舞,最终徒劳地落回那片亘古不变的、浸透了死亡的幽暗之中。
空气里,是死寂,也是无声的哀嚎。
我立在石台前,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皂衣渗入骨髓。台上,一具肿胀发青的男尸仰躺着,面目模糊,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皮肉狰狞地外翻着,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灰色。是刀伤?却又隐约透着一丝不寻常的死气。腐臭浓烈,直冲鼻腔。
“大人,”旁边候着的小仵作声音发颤,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尸体,“这…这尸身送来三日了,无人认领,也…也查不出身份。只晓得是在西郊乱葬岗边上发现的。”
我没应声,只微微颔首。目光沉静地扫过尸体肿胀的腹部、青紫的指甲、脖颈伤口边缘那抹异样的青灰,最后落在他微微张开的、凝固着痛苦的口唇上。空气里那股过于浓重的腐败气息之下,似乎还缠绕着一丝极淡、极幽微的甜腥气,如同毒蛇悄然吐信。寻常人或许忽略,却足以在我心湖投下一颗冰冷的石子。
“玉面阎罗”——京兆府上下,乃至这京城黑白两道,都这般称呼执掌验尸之刀的我。他们只道这双手剖开过无数诡秘死因,冰冷无情,能令死者开口,让厉鬼噤声。却无人知晓,这张覆着人皮面具的脸孔之下,亦是这座森严帝都里,那座煊赫府邸真正的主人。
皂角水净过手,指尖浸着刺骨的凉意。取过薄如柳叶的锋利小刀,冰冷的金属触感直抵心底。刀锋稳稳切入尸腹,沿中线向下,动作精准、冷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韵律。皮肉应声而开,发出沉闷的“嗤啦”声,一股更浓烈的腐败恶臭混杂着内脏特有的腥气汹涌而出。旁边的小仵作猛地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踉跄着退开几步,扶着墙干呕起来。
我置若罔闻,专注于手下。脏器暴露在惨淡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淤积的暗紫色。胃囊鼓胀,轻轻一划,半消化的浑浊食物残渣涌出,气味令人作呕。仔细检视食道、胃壁,未见明显灼蚀痕迹。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腥,似乎更清晰了些。
取出银针。细长的针身闪着内敛的寒光。我屏息,将针尖缓缓探入死者微张的口中,深入喉头深处,轻轻刮擦咽喉内壁。片刻后,抽出。
针身依旧雪亮,寒光凛凛,没有半分预料中的发黑迹象。
不是寻常砒霜、鹤顶红。
停尸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小仵作惊恐地瞪着我手中的银针,又看看那狰狞的伤口,喉结滚动,却说不出一个字。霉斑在冰冷的墙壁上无声蔓延,阴影浓稠得化不开。我凝视着那抹银亮,心底那点异样的冰冷却如墨入水,迅速洇开——银针未黑,脖颈那抹青灰却挥之不去。这矛盾,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神经上反复拉扯。
“取骨锯。”声音不高,在死寂中却清晰得惊心。
小仵作抖了一下,慌忙从角落的漆盒里捧出那副精钢打造、泛着幽冷光泽的器具,递过来时手指还在哆嗦。
冰冷的钢锯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死亡气息。对准颈骨断裂处下方,锯齿咬上坚硬的白骨。刺耳的“嘎吱——嘎吱——”声骤然撕裂停尸房的死寂,像恶鬼在磨牙。骨屑带着湿冷的腥气飞溅开来,几点粘腻落在我的皂衣袖口,晕开深色的小点。旁边的小仵作早已面无人色,背过身去,肩膀不住地耸动。
锯开的断面暴露出来。我丢开骨锯,俯身凑近。指尖在湿滑黏腻的骨茬断面谨慎探寻,冰冷坚硬,带着死亡固有的触感。突然,指腹在靠近脊椎的一处细小骨缝边缘,触到一丝极其微小的异物感——并非骨刺的锐利,而是某种坚硬的、边缘规则的嵌入物。
心神一凝。指尖灌注一丝巧劲,将那几乎与骨茬融为一体的微小硬物小心剔出。沾着暗红骨髓和污血的碎屑中,一点黯淡的金芒倔强地透了出来。
一枚小巧的令牌。纯金打造,不过指甲盖大小,边缘已被暴力折断,残存部分上,一只线条刚劲、展翅欲飞的金鹰图腾,正冷冷地注视着我。
心头猛地一沉,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耳中嗡嗡作响。这金鹰……是我侯府内院行走、心腹死士才能持有的密令信物!府中戒律森严,此令绝无可能外流。它怎会出现在这无名尸的喉骨深处?是凶手栽赃?还是……府中出了连我都未曾察觉的鬼魅?
冰冷的空气仿佛瞬间凝结成冰针,刺入肺腑。无数念头在电光石火间碰撞、炸裂。尸身肿胀的青紫、脖颈伤口边缘那抹诡异的青灰、喉骨深处这枚染血的密令……破碎的线索在脑中疯狂旋转,最终被一股彻骨的寒意强行压下。
指尖捻起一小片断裂的喉部软骨碎片,凑到唯一那缕微弱的天光下。碎片边缘的骨质,不再是健康的白色或寻常毒物侵蚀的焦黑,而是呈现出一种极细微、却无比诡异的色泽——无数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青色纹路,深深沁入骨理之中,如同活物的脉络,妖异而致命。
“骨现青丝……”我低语出声,声音干涩沙哑,在空旷的停尸房里激起微弱的回响,带着一种洞悉真相的冰冷重量,“此乃‘青鸩’之毒。”
话音落下的刹那,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猛地从脊椎窜起!袖袍深处,那枚贴身存放、硬质的小玉瓶,仿佛被这致命的毒名骤然唤醒,毫无征兆地、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玉瓶冰冷的外壁隔着薄薄的衣袖,清晰地硌在我的手腕内侧。瓶中盛放的,正是侯府秘库深处,那瓶连我自己都极少动用的剧毒——“青鸩”!
无名死者喉骨深处沁入骨髓的青丝之毒,与我袖中这致命之物,如出一辙!
“顾大人!”一声急切的呼唤带着杂乱的脚步声,猛地撞破停尸房内凝固的死亡气息。京兆府尹李大人那张圆胖的脸上堆满了汗珠,官袍前襟也洇湿了一片,显然是匆匆赶来,他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焦灼,“可…可有眉目了?此案上头催得紧,人心惶惶啊!这死者身份不明,死状又如此骇人,究竟是何方凶徒所为?”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我脸上、手上逡巡,最终落在那摊开的、露出诡异青丝的喉骨碎片上,胖脸上的肉猛地一抽,倒吸一口凉气。
李府尹那焦灼的追问还在耳畔嗡嗡作响,像一群扰人的蝇虫。我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藏于宽大袖袍下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喉骨碎片那冰冷坚硬、以及青丝毒沁入骨理带来的诡异触感,与袖中玉瓶那圆润冰冷的轮廓交织在一起,寒意蚀骨。
“真凶……”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藏于九地之下,亦或动于九天之上,皆需铁证方能定论。此案,尚需深查。” 指尖在袖内悄然收紧,冰凉的玉瓶被掌心包裹,那坚硬的存在感如同烧红的烙铁。
李府尹显然对这个含糊的回答并不满意,眉头紧锁,嘴唇翕动还要再问。
我微微侧身,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宽大的袍袖随着动作自然垂落,严严实实遮住了手腕以下的一切。袖笼的阴影深处,无人可见的角落,那玉瓶冰冷的轮廓紧贴着肌肤,瓶内封存的青鸩之毒,仿佛正隔着薄薄的玉壁,散发出无声的、致命的寒意。
侯爷袖里藏的,可远不止玄机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