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尸房的死寂被李府尹粗重的喘息切割得支离破碎。他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细缝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试图从那覆着人皮面具的平静中榨出哪怕一丝裂痕。汗珠顺着他油亮的鬓角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声音大得刺耳。
“深查…深查…”他喉头滚动,艰难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圆胖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官袍一角,“顾大人,您可是‘玉面阎罗’!这骨头上…这青丝…还有那金片儿…总得给下官一句准话!上头催命似的,西郊乱葬岗附近人心都散了,谣言四起,说什么妖物作祟、厉鬼索命……”
他的声音因焦灼而拔高,在霉湿的墙壁间撞出空洞的回响。那目光,已不再仅仅是寻求答案,更像是在我身上一寸寸刮过,搜寻着可疑的痕迹。
我垂眸,避开他过于刺探的视线,宽袖下的指尖却悄然收紧。袖中玉瓶冰冷的轮廓紧贴着手腕内侧的脉搏,那里面封存的青鸩之毒,此刻仿佛有了生命,正随着我每一次心跳,无声地搏动、灼烧。喉骨深处沁出的青丝,与这瓶中之物,是同源之水。这念头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理智的堤岸。
“府尹大人稍安。”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不起波澜,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死者身份,便是此案第一道锁。此令,” 我微微抬手,将那枚染着污血骨髓、边缘断裂的金鹰密令置于唯一那道惨淡天光之下。展翅的金鹰图腾在血污中折射出冰冷的光,那断口处,金属撕裂的痕迹狰狞刺目,“虽损,其形制纹样,非民间可得。以此为引,或可撬开这无名尸的嘴。”
李府尹的瞳孔猛地一缩,胖脸上掠过一丝惊惧与贪婪交织的复杂神色。他下意识地向前探身,伸出了手:“对对对!此物关键!快,顾大人,将此令交予本官,我即刻命画师临摹,发下海捕文书,定要……”
他的话音未落。
我的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沉,宽大的玄色袖袍如流云般拂过石台边缘。就在这毫厘之间,袖袍内侧暗袋中一枚备用的、寻常的空白铜牌,借着这拂动的遮掩,精准地滑入掌心,替代了那枚真正的金鹰密令。而真正的密令,已被我指尖的巧劲,无声无息地送入袖袍深处,紧贴着那瓶要命的青鸩,藏匿于一片冰冷的黑暗里。
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只在呼吸之间。当李府尹粗糙的手指触碰到我递出的“证物”时,他握住的,只是一枚冰冷光滑、毫无纹饰的空白铜牌。
“嗯?”李府尹一愣,低头看着掌心光溜溜的铜片,又抬眼疑惑地看向我,“顾大人,这…这不对啊?方才那金灿灿的鹰……”
“大人眼花了。”我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困惑,甚至带着一丝验尸官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淡漠,“尸骸污秽,血气蒸腾,光线又晦暗。您忧心案情,一时看错也是常情。此乃从死者骨缝中剔出的杂物,并非令牌。” 我顿了顿,指尖指向石台上那堆沾血的骨渣,“真物在此,已交由小仵作登记造册,稍后自会呈交府衙存档。”
李府尹张着嘴,看看我,又看看手里毫无价值的铜片,再看看旁边角落里正强忍着呕吐、一脸茫然的小仵作,脸上的肥肉抖动了几下。最终,那点被“玉面阎罗”名号压制的疑虑,似乎被“自己看错”的尴尬和固有的敬畏所取代。他悻悻地缩回手,将那铜牌丢在一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是…是么?唉,这鬼地方,看久了确实眼晕……那、那就有劳顾大人尽快将证物整理归档了!” 语气已带上了几分疲惫和急于逃离的仓惶。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转身,肥胖的身躯略显狼狈地挤出了停尸房那扇沉重的木门,仿佛要将那浓得化不开的腐臭和死亡气息彻底甩在身后。
沉重的关门声落下,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喧嚣。停尸房重归死寂,霉斑在墙上无声滋长,尘埃在光柱中绝望沉浮。小仵作再也忍不住,冲到角落的水桶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我立在原地,像一尊浸透了寒冰的石像。宽大的袖袍下,左手紧握着那枚真正的金鹰密令,断裂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右手腕侧传来的冰冷灼烧感——那瓶青鸩,正隔着薄薄的衣料,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不是栽赃。
这念头冰冷而确凿。金鹰密令的铸造之法,核心在于其内部极其细微、仿若血脉的金丝纹路,那是侯府秘匠的独门绝技,外人绝无可能仿制。方才指尖触及令牌断裂面时,那熟悉的、细微的金属纹理触感,如同烙印般刻入记忆。这令牌,是真的!它出自侯府秘库,属于我麾下某个心腹死士!
一股比停尸房的阴冷更刺骨的寒意,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死者是谁?他为何身中侯府秘毒“青鸩”?这枚属于我亲信死士的密令,又为何被人生生折断,深埋于他的喉骨之中?是背叛?是灭口?还是…一个针对我本人的、精心编织的死局?
无数疑问化作冰冷的毒蛇,在脑海中疯狂噬咬。冷汗,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
必须知道他是谁!
我猛地转身,重新面向石台上那具肿胀的无名尸。所有的惊疑、恐惧、被背叛的刺痛,都在瞬间被一股更强大的、近乎冷酷的意志强行压下。此刻,他不是一具待验的尸骸,而是通往深渊的唯一钥匙。剥去他的伪装,撕开他的秘密!
我再次执起那柄薄如柳叶的锋利小刀。刀光在幽暗中一闪,再无半分犹豫,精准地落向死者肿胀发青的脸颊边缘。刀锋沿着下颌骨的轮廓,极其小心地切入皮肉与骨骼的缝隙。这不是解剖,而是剥离。腐坏的皮肉组织在锋刃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分离声,肿胀变形的皮肤被一点点、一丝丝地掀开、剥离……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逝。空气里只剩下刀锋刮擦骨膜的细微声响,以及小仵作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干呕声。
终于,当最后一点粘连的筋膜被剔净,一张因肿胀和腐败而扭曲变形、但骨骼轮廓清晰可辨的脸颅,暴露在幽暗的光线下。颧骨高耸,鼻梁挺直,下颌线条刚硬……即使皮肉尽去,那熟悉的骨骼结构,依旧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眼底!
是他!
那个沉默如影子、三日前奉命前往西郊查探一桩旧事的暗卫——枭七!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颅腔内炸开,震得我耳畔嗡嗡作响。指尖的刀锋“叮”一声轻响,脱手掉落在地,在冰冷的石地上弹跳了几下,归于沉寂。
枭七…死了。死于侯府秘毒“青鸩”。喉骨深处,埋着他自己的、被折断的密令。
是谁?能如此精准地毒杀一个训练有素、时刻警惕的暗卫?能拿到侯府秘库中连我都极少动用的青鸩?能让他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被折令封喉?
答案呼之欲出,却冰冷得让人窒息。这柄淬毒的刀,指向的,绝非外人!
袖中的金鹰密令断裂处,尖锐的金属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清晰的锐痛。而那紧贴着它的玉瓶,其冰冷,已透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