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坠地的轻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停尸房凝滞的空气中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那声音不大,却震得我耳中一片嗡鸣,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在内里攒刺。
枭七。
那张肿胀腐烂、皮肉剥离后显露出的森白头骨,每一道起伏的轮廓,每一处转折的角度,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眼底。是他!那个三日前领命而去,如同影子般融入西郊暮色的暗卫枭七!他本该是我深埋地下的根须,是我窥探暗处的眼,如今,却成了这石台上冰冷、扭曲、散发着绝望腐臭的一滩死肉。
喉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拉扯着胸腔深处某种撕裂般的钝痛。背叛?灭口?还是……一个早已将我囊括在内的、精心淬炼的杀局?冰冷的空气吸进肺腑,却化作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五脏六腑。冷汗,悄无声息地从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一滴,冰冷地砸在覆着人皮面具的颧骨上,又迅速被那层虚假的皮肤吸干,只留下一点黏腻的寒意。
袖袍深处,那枚断裂的金鹰密令尖锐的断口,更深地嵌进紧握的掌心。粘稠的、混合着骨髓碎屑的污血,从指缝间渗出,沿着掌纹缓慢蜿蜒,带来黏腻冰冷的触感。而紧贴着它的玉瓶,那封存着“青鸩”的硬质容器,其冰冷,仿佛已穿透皮肉,直抵骨骼,与枭七喉骨深处那妖异的青丝遥相呼应。
必须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这念头如同在滚油中淬炼出的利刃,瞬间劈开了翻涌的惊涛骇浪。所有的情绪——痛楚、愤怒、被毒蛇噬咬般的猜疑——都被一股更强大、更冰冷的意志强行冻结、压缩,凝聚成一点尖锐的、只求真相的寒芒。
我缓缓弯腰,拾起掉落的柳叶刀。冰冷的金属重新入手,带来一丝熟悉的、令人心定的触感。目光扫过枭七肿胀青紫、布满尸斑的躯体,最终,死死锁定在那道狰狞的脖颈豁口上。
刀口深可见骨,皮肉外翻,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灰色。乍看是致命的刀伤,但……太刻意了。像是故意展示的幌子。真正的杀机,是那蚀骨的青鸩!凶手为何要多此一举?是为了掩盖毒杀的痕迹?还是为了制造混乱,转移视线?
“净水,烈酒。”声音干涩沙哑,在死寂中响起,惊得角落里刚刚止住呕吐的小仵作猛地一颤。
他慌忙从桶里舀了半瓢浑浊的水,又哆嗦着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小陶罐,里面是气味刺鼻的劣质烧酒。我净了手,又用烈酒仔细浇淋刀刃和指尖。刺鼻的酒气短暂地压过了浓重的尸臭。
刀尖,不再是对准皮肉,而是精准地探入那道脖颈豁口的深处,避开主要血管断裂的狼藉之处,沿着颈椎的侧缘,极其小心地刮削、剥离。刀锋刮过坚硬的骨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腐败变色的筋膜和少量残留的肌肉组织被一点点剔除,露出下方惨白、带着湿气的颈椎骨。
终于,在靠近第三、第四颈椎连接处的前侧骨面上,几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深刻的划痕暴露出来!那不是刀剑劈砍的痕迹,倒像是……某种尖锐的锥状物,在极近的距离,以极大的力量和极刁钻的角度,狠狠刺入、撬动留下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目光倏地移向枭七那肿胀发青的双手。指甲缝里满是污泥,指关节处有挣扎搏斗留下的擦伤和皮下淤血。这印证了之前的猜测——他并非毫无反抗!
“把他的右手抬起来。”我命令道。
小仵作强忍着恐惧,上前费力地抬起枭七那条已经僵硬沉重的臂膀。肿胀发亮的手掌摊开,五指微曲。我执刀,极其小心地刮开他右手虎口处厚厚的污垢和腐败的表皮。皮肉翻卷开,露出下方同样腐败的肌肉组织。然而,就在这污浊之下,一点极其微小、几乎被忽略的、闪着幽暗青芒的碎屑,赫然嵌在撕裂的肌肉纤维里!
用镊子极其轻柔地将那比米粒还小的碎屑夹出,置于一片干净的骨片上,凑到天光下。碎屑呈半透明,质地坚硬,边缘锋利,内里流淌着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的青绿色泽——是“青鸩”毒结晶崩裂的残渣!
枭七在搏斗中,他的指甲或虎口,曾狠狠抓挠或击中过凶手身上携带青鸩的容器!这微小的碎片,便是他临死前绝望反击留下的、指向真凶的致命印记!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枭七被抬起的右臂内侧。靠近腋下、被尸斑覆盖的皮肤上,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与周围青紫色融为一体的圆形淤痕,引起了我的注意。那痕迹太小,太不起眼,若非刻意寻找,在肿胀变形的尸体上极易忽略。
刀尖轻轻点在那淤痕中心。触感……有些异样。不像是普通的皮下出血。
没有丝毫犹豫,刀尖精准地刺破那点淤痕中心的皮肤。没有预想中腐败液体的渗出,只有一点极其粘稠、颜色暗沉近黑的胶状物,被刀尖带了出来。这绝不是正常的尸液或血液腐败产物!
我屏住呼吸,刀尖在那胶状物上极其轻微地刮擦了一下,再抬起时,刀尖上沾了一层极其细微、近乎无色的粉末颗粒。凑近鼻端,一股极其微弱、被浓烈尸臭掩盖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异香,隐隐钻入鼻腔——是“醉梦引”!一种极其罕见、能令高手在瞬息间筋骨酥软、内力涣散的迷药!此药遇血即溶,化作无色无味的胶状,极难察觉。
原来如此!
青鸩虽毒,但发作再快,也不可能让枭七这等顶尖暗卫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被对方从容地折断密令、深埋喉骨。是这“醉梦引”先制住了他!凶手先用迷药,再施鸩毒,最后制造刀伤假象!
能精准掌握枭七的行踪,能持有侯府秘库中连我都极少动用的青鸩,能拿到同样罕见的“醉梦引”……能同时满足这三点的,放眼整个侯府,甚至整个帝都,屈指可数!
寒意,不再是丝丝缕缕,而是如同冰河倒灌,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袖中那枚断裂的密令,其冰冷的断口仿佛已不是硌在掌心,而是直接刺入了心脏深处。
就在这时,指尖在清理枭七脖颈豁口深处的骨茬时,猛地触碰到一个极其坚硬的、深深楔入颈椎骨缝的异物!那东西极小,却异常坚固,几乎与骨头融为一体。
心头剧震!我立刻凝神,刀尖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小心翼翼地剔开周围细碎的骨片和腐败组织。一点极其微弱的、非骨质的冷硬触感,在刀尖下逐渐清晰。
终于,在沾染着黑红污渍的骨渣中,一枚细如牛毛、通体乌黑、唯有尖端闪烁着一点诡异幽蓝的……钢针,被镊子缓缓夹了出来!
针身纤细,乌沉沉毫无光泽,唯有那针尖一点幽蓝,在停尸房惨淡的光线下,妖异地闪烁着,如同毒蛇冰冷的瞳仁。
这绝不是寻常的暗器!针尖那点幽蓝,分明是某种见血封喉的剧毒淬炼而成!而且,这钢针的形制、淬毒的手法……竟带着一丝极其隐秘、却又无比熟悉的风格印记!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点幽蓝之上,仿佛被冻结。一股更庞大、更阴冷的恐惧,如同深渊的触手,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勒紧了咽喉。
这针……这手法……它指向的那个人影,在心底的迷雾中骤然清晰,却冰冷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