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如同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穿透单薄的衣料，狠狠扎进曲香檀的骨头缝里。这湖心岛地下深处凿出的冰窖，是这座囚笼里唯一能真正冻住时间的地方。厚重的石门隔绝了外面所有声响，只有冰层在死寂中偶尔发出的细微崩裂声，如同某种庞然巨物在沉睡中不安的呓语。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沉重地压在肺叶上。惨白的冰晶覆盖着四壁，映着角落里几盏长明灯幽幽跳动的火光，在凹凸不平的冰面上投下无数扭曲晃动的鬼影。
曲香檀蜷缩在角落里一堆半朽的麻袋上，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兽。厚重的寒气几乎要冻结她的血液，四肢僵硬麻木。她只能死死抱住自己，试图从这具残破躯壳里榨取最后一点可怜的温度。意识在刺骨的寒冷和长久的饥饿中浮沉，时而清醒，时而坠入混沌的噩梦。梦里，是东岳金碧辉煌的宫殿，是万民俯首的山呼万岁，是墨奕枫温润带笑的眼睛……画面陡然撕裂，变成枯荷败叶的湖心岛，变成墨连城扼住她喉咙的冰冷手指，变成曲小檀那张天真又刺目的脸。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身体因寒冷和梦魇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撞到了身后的石壁。一块原本嵌在冰壁缝隙里的、不起眼的青灰色石块，被她这一撞，竟“咔嚓”一声，向内松动，继而滚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石块滚落处，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比冰窖空气更加阴寒、更加腐朽的气息，如同沉睡了千年的墓穴被骤然撬开，猛地从那个洞口喷涌而出！那气息混杂着泥土的腥气、铁锈的霉味，还有一种……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沉寂。
曲香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气息激得浑身一颤，昏沉的头脑被强行拽回现实。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突兀出现的黑洞。长明灯幽暗的光线，只能勉强勾勒出洞口边缘粗糙的轮廓，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浓黑。
心脏，在死寂的冰窖里，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得胸腔生疼。一种混合着本能的恐惧和某种被囚禁太久后滋生的、病态的好奇，驱使着她。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站直了僵硬的身体。每一步，关节都像生锈的铰链，发出艰涩的摩擦声。她拖着几乎冻僵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向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洞口。
站在洞口边缘，那腐朽阴寒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她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墙壁，指尖触到一块冰冷的、凸起的金属——是嵌在石壁里的一个简易灯座，上面还残留着半截凝固的油脂。她用尽力气，才从自己破旧的袖口内衬边缘，撕下一条相对干燥的布条，缠在灯座残留的一小截灯芯上，再凑近旁边另一盏长明灯，小心翼翼地引燃。
微弱的、跳跃的火苗亮起，驱散了洞口边缘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曲香檀深吸了一口那令人作呕的腐朽空气，举着这微弱的火源，毫不犹豫地侧身，挤进了那个狭窄的洞口。
脚下是向下倾斜的、布满湿滑苔藓的粗糙石阶。火苗在阴冷的气流中剧烈摇曳，随时可能熄灭，将她彻底抛入永恒的黑暗。她不得不将身体紧贴着冰冷的石壁，摸索着，一步步向下挪动。石阶不长，大约十几级后，脚下便踩到了坚硬而潮湿的平地。
火光所能及的范围极小，只能照亮身周几步的距离。这里似乎是一个天然形成的、低矮狭小的石穴，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她的目光在昏暗中急切地扫视。
然后，她的呼吸，连同她整个人，都彻底凝固了。
火光颤抖着，终于捕捉到了角落里的景象——
一个人。
一个靠着冰冷石壁坐着的人。
他穿着一件早已褪色、布满污渍和破洞的华贵锦袍，式样依稀是东岳皇室的风格。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长长的、纠结的头发遮住了大半面容。露出的那半张脸，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紧紧包裹着骨骼的轮廓，颧骨高耸得吓人。嘴唇干瘪，微微张开，露出里面同样灰暗的牙齿。一只手垂落在身侧，指骨扭曲变形，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泥土。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捂在胸前的位置。
曲香檀手中的火苗疯狂地抖动起来，映得她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她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心口，踉跄着向前扑了两步，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这具尸体攫住。
“不……不可能……”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从她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死死盯着那张被乱发半掩的脸，即使被死亡侵蚀得面目全非，那眉骨的线条，那下颌的轮廓……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记忆深处！
墨奕枫！
那个她以为早已在宫变烈火中化为灰烬的、她曾经倾注了所有爱恋与野心的男人！那个她以为是她亲手推入地狱的亡魂！
他竟然在这里！在这座囚禁她的孤岛地下，在这冰冷的石穴里，无声无息地腐烂！
巨大的冲击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吞噬。无数混乱的念头在脑中炸开：他没死？他怎么来的？谁把他藏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她猛地捂住嘴，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酸水灼烧着食道。
不知过了多久，那灭顶的眩晕感才稍稍退去，留下的是更加刺骨的冰冷和一种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她颤抖着，再次举起那随时会熄灭的微弱火苗，凑得更近。目光，落在了墨奕枫那只死死捂在胸前的手上。
那只手枯瘦如柴，五指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扭曲着，深深抠进早已僵硬的胸膛衣料里，仿佛在临死前，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抓住什么，或是阻挡什么。
曲香檀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只手上。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压过了最初的惊骇与恶心。她咬紧牙关，强忍着那股令人窒息的腐朽气味和指尖触碰冰冷僵硬尸体的极度不适，伸出自己同样冰冷僵硬的手指，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去掰开墨奕枫那只死死攥着胸前衣襟的手。
触手的感觉，冰冷、僵硬、毫无弹性，如同触碰一块在冰水里浸泡了千年的木头。指关节因为尸僵和生前巨大的力量而扣得死紧。曲香檀的指甲因为用力而翻折，渗出丝丝血迹，混杂着尸体衣料上的污垢和冰晶。她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才将那几根如同铁铸般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撬开。
衣襟被扯开。
火光猛地一跳，照亮了衣襟下掩盖的景象。
曲香檀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墨奕枫胸前心脏的位置，赫然插着一柄匕首！
匕首只剩下短短一截乌黑的柄露在外面，几乎完全没入了他的胸膛。匕首柄的样式极其古朴，非金非木，通体乌沉，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在靠近护手的位置，极其隐秘地刻着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古老符文。那符文的线条扭曲怪异，透着一股阴邪之气，曲香檀从未见过，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这绝非普通的凶器！更不可能是墨奕枫自己刺进去的！谁？是谁杀了他？又是谁，将他藏尸于此？墨连城？还是……其他她不知道的势力？无数疑问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神经。
就在这时，她掰开墨奕枫另一只垂落在地的手时，一个硬物硌到了她的指尖。她拨开枯朽的手指和潮湿的泥土，一个不过拇指大小、通体漆黑如墨的玉瓶，滚落出来。瓶子入手冰凉刺骨，瓶身没有任何标识，瓶口用一种暗红色的、类似蜡封的东西紧紧封住。
曲香檀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几乎是颤抖着，用指甲一点点刮开那暗红色的封蜡。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甜腻诡异的幽香，混杂在浓重的尸腐味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这香气甜得发腻，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魔力，只吸入一丝，便让她眼前微微发黑，心神恍惚。
“葬心……”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这是她曾经在翻阅东岳皇室最隐秘的毒经残卷时，偶然瞥见过的一个名字！传说中早已失传的天下奇毒！无色无味，亦可封存于器，一旦开启，遇水则融，遇血则发。中毒者初期如同醉酒微醺，心神荡漾，继而五感渐失，心脏如同被无形之手缓缓攥紧、绞碎，最终在极致的痛苦与幻象中沉沦死去，死状……极其“安详”，如同沉入永眠，故名“葬心”！此毒最阴狠之处在于，中毒而亡者，心脉断绝之状与突发心疾无异，极难查验！
墨奕枫……是中了“葬心”？这瓶子里残留的……就是它？
一个念头，如同地狱深渊里骤然燃起的鬼火，在她死寂一片的心底猛地窜起！冰冷，疯狂，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
她猛地攥紧了那个冰冷的黑色玉瓶，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瓶身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却奇异地压下了她身体里肆虐的寒冷和饥饿，带来一种近乎病态的、令人战栗的清醒。
她的目光，缓缓从墨奕枫胸前那柄透着不祥的匕首，移到他青灰死寂的脸上。那张曾令她爱恨交织的脸，此刻只余下空洞的死亡。最后，她的视线落回自己紧握的、那盛着致命甜香的墨玉小瓶上。
冰窖里死寂无声，只有长明灯的火苗在她眼中疯狂跳跃，映出那深不见底的、翻涌着剧毒漩涡的瞳孔。微弱的火光，将她僵硬的身影和石壁上那具坐着的尸影，诡异地拉长、扭曲，融在一起，不分彼此，如同共同沉沦于地狱的恶鬼。
许久，曲香檀撑着冰冷的地面，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僵硬感，仿佛关节都被这地底的寒气冻住了。她最后看了一眼墨奕枫胸前那截乌沉的匕首柄，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中紧握的墨玉小瓶，眼神幽暗得如同古井。
她不再停留，转身，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重新爬上那湿滑的石阶。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如同踏在命运的骸骨之上。她挤出了那个狭窄的洞口，重新回到相对“温暖”却依旧冰冷的冰窖主室。
她没有回头去看那个重新被黑暗吞噬的洞口，仿佛要将那里面的一切彻底埋葬。她径直走到冰窖最深处，那里堆放着一些早已废弃、布满锈迹的铁镐和撬棍。她挑了一把相对趁手的短镐，开始一下、一下，沉默而机械地挖掘着脚下坚硬冰冷的冻土。
铁镐撞击冻土的声音，单调、沉闷，在死寂的冰窖里空洞地回响。每一次挥臂都牵扯着冻僵的肌肉，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冻土坚硬如铁，火星四溅，震得她虎口早已撕裂的伤口再次崩裂，暗红的血混着泥土，沾满了镐柄和她的手掌。她仿佛感觉不到，只是重复着挖掘的动作，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又仿佛穿透了厚厚的石壁，望向了某个虚无的焦点。
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旧衣，在冰窖的低温下迅速变得冰冷刺骨，紧贴在皮肤上。额角的汗珠混着脸上沾染的泥土，滚落下来，在惨白的脸上划出几道污浊的痕迹。她只是咬着牙，继续挖掘。
时间在单调的挖掘声中流逝。一个浅坑终于在她脚下成型，大小恰好能容下一个人蜷缩其中。坑底渗出的冰水混合着翻出的黑色泥土，散发着更加浓郁的土腥和阴冷气息。
曲香檀停下动作，将铁镐扔在一旁。她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窖里特有的铁锈味。她走到那堆半朽的麻袋旁，用力撕扯下几块相对完整的、稍显柔软的麻布。
然后，她再次走向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洞口。
这一次，她的动作里没有了迟疑，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她弯下腰，再次挤进那个狭窄的空间。冰冷的尸气瞬间将她包围。她伸出手，没有去看那张青灰色的脸，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去拖动那具早已僵硬冰冷的躯体。
尸体沉重得超乎想象，如同与这冰冷的石穴融为了一体。她拖拽得极其艰难，汗水如雨般滚落，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颤抖。她咬着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指甲在粗糙的石壁上刮擦，留下带血的痕迹。终于，那具沉重的尸体被她一点一点，从那个黑暗的石穴里拖拽出来，拖过冰冷的石阶，拖过冰窖光滑的地面，留下一道污浊的湿痕。
她将墨奕枫的尸体拖到那个新挖的浅坑旁。没有棺椁，没有祭品，没有哀乐。她只是沉默地将那几块粗糙的麻布，一块一块，覆盖在尸体扭曲僵硬的身体上。动作笨拙而迅速，仿佛在掩盖一件令人厌恶的垃圾，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仓促的告别。
当最后一块麻布盖住了那张青灰色的脸，曲香檀停下了动作。她站在坑边，低着头，看着麻布下那模糊的人形轮廓。冰窖里死寂无声，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长明灯的火光跳跃着，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许久，她抬起脚，将坑边冰冷的冻土，一捧一捧，沉默地推了下去。
土块砸在麻布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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