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岛的夜，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水榭里没有灯，唯有清冷的月光，吝啬地透过破损的窗棂，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栅。曲香檀如同蛰伏在阴影深处的幽灵，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石地上。枯荷腐败的气息，混杂着湖水特有的腥冷，在死寂中无声流淌。
她的右手，一直紧握着。掌心深处，那枚墨玉小瓶冰冷的轮廓早已被体温捂得微温，却依旧散发着无形的寒意，如同一条盘踞的毒蛇。瓶口那被刮开的暗红封蜡，像一道凝固的血痂。
远处，终于传来了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由远及近，缓慢而规律。那是送晚膳的船。每日一次，如同给死囚施舍最后一口断头饭。
曲香檀的眼睫，在黑暗中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踏上水榭的木地板，发出吱呀的呻吟。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监，提着一只半旧的食盒，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他将食盒放在靠近门口的地上，动作带着一种惯性的麻木和敷衍，甚至懒得多看一眼角落里那个蜷缩的影子。
食盒打开，里面只有一碗浑浊的稀粥，两个干硬的馒头，还有一小碟颜色可疑的咸菜。寒酸得连岛上的老鼠恐怕都要嫌弃。
老太监放好食物，转身便要走。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散发着衰败和死气的地方。
“等等。”
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的水榭中响起。
老太监佝偻的身形猛地一僵，脚步顿住。他显然没料到这个如同哑巴般沉默了几个月的囚徒会突然开口。他迟疑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慢慢转过身。
阴影里，曲香檀缓缓抬起了头。
月光吝啬地照亮了她半边脸颊，瘦削，苍白，颧骨高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又像是深潭下燃烧的幽火，直直地刺向老太监浑浊的眼。那目光里蕴含的某种东西，让阅尽宫廷阴暗的老太监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曲香檀极其缓慢地、动作僵硬地抬起左手。那只手同样枯瘦，皮肤下青筋虬结。她的左手伸进右边破旧宽大的袖口里，摸索着。
老太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他看着那只手在袖中摸索的动作，心头那点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这女人……想干什么？
几息之后，曲香檀的手抽了出来。
她的掌心，赫然托着一枚东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通体碧绿莹润的玉蝉！玉质温润细腻，雕工栩栩如生，薄薄的蝉翼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而飞。即便是在这昏暗的光线下，那抹莹绿也流转着温润的光华，一看就知是价值不菲的宫中旧物。
老太监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贪婪的光芒如同火星落入干草堆，在他眼底“腾”地燃起！他在这冷宫里当差半辈子，见过太多好东西被无声无息地淹没，早已练就了一双毒眼。这枚玉蝉，绝非寻常宫女能有的东西！这是……这是属于眼前这个落魄女人过去的、仅存的辉煌印记！
曲香檀将老太监眼中那赤裸裸的贪婪尽收眼底。她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嘲讽。她托着玉蝉的手，向前递了递，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这个，”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力量，“劳烦公公，带给皇后娘娘。”
老太监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死死黏在那抹诱人的碧绿上。带东西给皇后？这要求……这风险……
“就说……”曲香檀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蛇信，滑入老太监的耳朵，“是故人……一点心意。请她……务必……亲手收下。”
“亲手收下”四个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诡异的强调。
老太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巨大的诱惑与巨大的恐惧在他心中激烈交战。这玉蝉太诱人了！足以让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而眼前这个女人，早已是拔了牙的困兽……再说，只是带个东西给皇后娘娘，能有多大的事？皇后娘娘如今圣眷正浓，谁会追究一个小小玉蝉的来历？一个念头疯狂滋生：万一皇后娘娘真收了，念着这点“旧情”，说不定自己还能得点好处……
贪婪最终彻底压倒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警惕。
老太监几乎是扑过去一般，一把从曲香檀手中夺过了那枚碧绿的玉蝉！冰凉的玉石入手，那温润细腻的触感让他激动得指尖都在颤抖。他紧紧攥住，仿佛怕它飞了，又像是怕被谁看见，飞快地塞进了自己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娘娘放心！老奴……老奴一定带到！”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有些变调，佝偻的腰似乎都挺直了些，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一定亲手交给皇后娘娘！”
他不敢再多停留，仿佛怀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是捧着一座金山，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脚步踉跄地冲出了水榭，连地上的食盒都忘了收拾。
脚步声仓皇远去，船桨拍水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来时急促得多，迅速消失在湖面的方向。
水榭里，重新陷入死寂。
曲香檀依旧坐在冰冷的阴影里，一动不动。月光的光栅在她脚边缓缓移动。
她一直紧握的右手，终于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掌心空空如也。
那枚墨玉小瓶，已经不在她手中。
它去了哪里？
只有那佝偻老太监贴身收藏的、那枚碧绿莹润的玉蝉内部，最深处，那被巧妙掏空的、针尖般大小的隐秘空隙里，残余着一丝粘稠如墨、甜腻致命的漆黑液体。
一丝……足以“葬心”的余沥。
曲香檀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惨白的月亮。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面具。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倒映着冰冷的月轮，幽暗的深处，仿佛有无声的漩涡在疯狂旋转。
她微微张开干裂的嘴唇，对着虚空，对着那轮冷月，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像是在品尝空气中残留的、那只有她能嗅到的、甜腻到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湖心岛，重归死寂。唯有风穿过枯荷败叶的呜咽，如同亡灵的低语，在黑暗中久久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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