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湖心岛上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日升月落刻下的苍白刻度。枯荷腐败的气息日益浓重，如同这囚笼本身散发出的、不可逆转的衰亡气味。曲香檀盘坐在水榭冰冷的地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被风霜侵蚀殆尽的石像。她的目光，穿透破损的窗棂，越过死气沉沉的湖面，固执地投向皇宫的方向。
那枚承载着“葬心”余沥的玉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早已消失在她掌控之外的水域。此刻，它应该已在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深处，在那位新皇后曲小檀的掌中，或者……已悄然贴上了她的肌肤。
曲香檀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冰冷粗糙的石板缝隙。一丝几不可闻的甜腻幽香，仿佛还顽固地萦绕在她鼻尖，那是“葬心”开启时残留的、令人心悸的气息。她等待着。等待着一个信号，一个证明。证明那来自地狱的毒种，是否已在最娇艳的花蕊里，扎下了致命的根须。
皇宫，栖凤殿。
暖炉熏香，锦帐低垂。曲小檀斜倚在铺着厚厚绒毯的美人榻上，柳眉微蹙。午后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纱，在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抬手，轻轻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娘娘，您脸色不太好，可是昨夜没睡安稳？”贴身的大宫女碧珠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小心翼翼地走近，语气满是关切。
曲小檀摆摆手，示意她将汤放下，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许是……有些乏了。总觉得眼前发花，心口……也闷闷的，像压着块石头。”她微微喘息了一下，那种莫名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
碧珠放下汤碗，忧心忡忡：“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
“不必了。”曲小檀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就是觉得……有点晕乎乎的，像……像喝了点酒，又没喝够似的。”她试图去描述那种奇异的感受，身体深处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和微醺般的轻飘感，与身体的疲惫和心口的窒闷诡异地交织在一起，让她烦躁又无力。
她下意识地抬手，纤细的手指抚上颈间。那里，贴身挂着一枚小小的、触手温润的物件——正是那枚碧绿莹润的玉蝉。自那日老太监鬼鬼祟祟地献上，说是“故人心意”，她虽觉那“故人”所指蹊跷，但这玉蝉的成色和雕工实在精巧可爱，她便随手戴上了。此刻指尖触碰到那光滑微凉的玉质，不知为何，心头那股烦闷感似乎……稍稍淡去了一丝？
她蹙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在玉蝉光滑的翅翼上反复摩挲，仿佛这冰冷的玉石能吸走她体内那莫名的不适。
御书房。
沉重的紫檀木门被无声推开。墨连城从堆积如山的奏章中抬起头，眉宇间带着处理政务后的沉凝。内侍总管李德全躬着身子，快步趋近，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栖凤殿那边……皇后娘娘凤体微恙，说是……有些头晕心闷。”
墨连城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无声地落在摊开的奏折上，迅速晕开一小团黑渍。“太医看过了？”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娘娘说只是乏了，没让传太医。”李德全的头垂得更低，“只是……伺候的碧珠姑娘说，娘娘精神瞧着有些恍惚，还总揉额角。”
“恍惚？”墨连城搁下笔，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龙椅里，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一丝难以言喻的阴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悄然扩散开来。曲小檀身体一向康健，这突如其来的不适……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扶手上轻轻叩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还有一事……”李德全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老奴今日奉命整理库房新进的贡品单子，听底下一个小太监多嘴嚼舌根，说……说前几日有个看守湖心岛的、姓赵的老太监，不知从哪儿得了个极好的玉件儿，宝贝似的藏着掖着，昨夜还偷偷摸摸出宫了一趟……”
“湖心岛？”墨连城叩击的手指骤然停住。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他眼底的阴翳，显露出深藏的锐利寒芒。湖心岛！那个囚禁着曲香檀的、被他刻意遗忘在记忆角落的死地！赵太监？玉件？
无数细碎的线索，如同黑暗中被骤然点燃的引线，带着刺目的光，在他脑中疯狂串联！曲小檀突如其来的不适……看守孤岛的老太监……突然出现的珍贵玉件……出宫……还有，那所谓“故人心意”！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蛰伏的凶兽，猛地在他胸腔中苏醒、咆哮！他几乎可以清晰地勾勒出那女人的影子——苍白、枯槁、像深潭里爬出来的水鬼，却依旧在黑暗深处，用那双淬毒的眼睛，死死盯着这繁华宫殿里的每一个人！她怎么可能安分？她怎么可能甘心！
“查！”墨连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压和毫不掩饰的杀意，瞬间打破了书房的死寂，“立刻！把那姓赵的老东西给朕绑来！还有皇后身上所有的配饰，尤其是近日新得的，一件不落，立刻封存！召太医院院正！现在！”
“遵旨！”李德全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渐起的骚动。御书房内，只剩下墨连城一人。他猛地站起身，玄色的龙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翻涌的怒涛。他几步走到巨大的雕花窗前，一把推开了沉重的窗扇！
深秋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吹乱了他鬓边的发丝。
他的目光，如同穿透了重重宫墙，死死钉向皇宫西北角那片死寂的水域——湖心岛的方向。
眼底的寒冰之下，是汹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岩浆。
曲香檀！
你竟敢！
你竟敢将爪子……伸向小檀？！
湖心岛，水榭。
曲香檀依旧保持着那个眺望的姿势。一阵突如其来的、猛烈到足以撼动整个水榭的狂风，裹挟着冰冷的湖水腥气，狠狠撞开破败的门窗，卷了进来！
枯叶、尘土、腐朽的气息，被风搅动得漫天飞舞。
风，吹乱了曲香檀披散的长发，也吹得她单薄的旧衣猎猎作响。
但她没有动。
她那深潭般的、死寂一片的眼眸深处，在狂风的呼啸声中，却仿佛捕捉到了什么。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属于远方的、愤怒的震动。
如同巨兽被激怒时，踏碎山河的第一声沉闷足音。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唇角，在狂乱的发丝遮掩下，勾起了一抹冰冷到极致、也疯狂到极致的弧度。
来了。
她无声地对着那肆虐的狂风宣告。
你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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