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地下的石阶狭窄、陡峭，如同巨兽的咽喉，散发着浓重刺鼻的土腥味和一种……更加深沉的、令人作呕的冰冷腐朽气息。火把的光线在粗糙的石壁上剧烈摇晃，拉长扭曲着人影，如同鬼魅狂舞。墨连城走在最前，玄色的龙袍下摆扫过湿滑的苔藓，每一步都踏在翻涌的怒意与冰冷的疑云之上。身后，是两名如临大敌、紧握刀柄的禁军士兵，以及被粗暴拖拽着、踉跄向下的曲香檀。
她的手腕被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扣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每一次被拖拽得踉跄，膝盖或手肘便狠狠撞上冰冷的石阶边缘，带来尖锐的痛楚。但她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是被动地被拉扯着向下、向下。那张脸在摇晃的火光下，惨白如纸，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恐惧。方才水榭里那歇斯底里的疯狂，如同被瞬间抽干的潮水，只留下布满裂痕的、干涸绝望的河床。
冰窖深处的寒气，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瞬间缠绕上来，刺透单薄的囚衣，钻入骨髓。空气凝滞沉重，混杂着铁锈、冻土和陈年冰块的冰冷气息。
火把的光终于照亮了角落那片被粗暴翻开的冻土。
一个浅坑，边缘还残留着铁镐挖掘的凌乱痕迹。坑里，覆盖尸体的粗糙麻布已被掀开大半，露出下面那具扭曲僵硬的躯体。
墨连城的脚步，在距离浅坑几步之遥的地方，骤然停住。如同被无形的冰墙阻隔。火把的光线跳跃着，清晰地勾勒出坑中尸体的轮廓——那早已褪色破败、却依旧能辨认出东岳皇室风格的锦袍；那无力垂落的头颅上纠结的长发；以及那半张露出的、在低温下保存着可怖形貌的青灰色脸庞。
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瘪微张……
墨连城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
一股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这冰窖，而是从灵魂深处轰然炸开，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那张脸……即使被死亡侵蚀得面目全非，那眉骨的弧度，那下颌的线条……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穿了他尘封的记忆！
“奕……枫？”一个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音节，从墨连城紧抿的唇间艰难地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的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握着火把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火苗随之疯狂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冰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他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几乎扑到坑边！目光如同利刃，死死钉在那张死寂的脸上，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错认。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这就是墨奕枫！那个他以为早已在宫变烈火中化为焦炭的兄长！那个他午夜梦回时心头难以磨灭的沉痛！他竟然在这里！在这个囚禁着曲香檀的孤岛地下，无声无息地腐烂！
“这……这是……”旁边一名禁军士兵也被这骇人的景象吓得声音发颤，“前……前废太子殿下？！”
巨大的震惊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墨连城的心口，让他眼前一阵发黑。混乱的念头在脑中疯狂冲撞：他没死？他怎么死的？谁杀了他？又是谁……把他埋在这里？！他的目光，如同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牵引，猛地射向那个被拖拽到坑边的女人——曲香檀！
她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被禁军粗暴地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距离墨奕枫的尸体不过咫尺。她的身体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即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那是一种动物般的、本能的防御姿态，试图将自己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壳里，隔绝眼前这具令她魂飞魄散的亡骸。
墨连城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在接触到曲香檀这崩溃般反应的瞬间，骤然凝固、沉淀，化为一种更深、更沉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他缓缓直起身，不再看坑中的尸体，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蜷缩在地、抖如筛糠的曲香檀身上。那眼神，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审视、探究，以及……一种洞穿灵魂的、令人窒息的压迫。
“是你。”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却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带着冻结一切的寒意，“把他藏在这里？”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向蜷缩在地上的身影。
曲香檀的身体猛地一颤，抱头的双臂收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没有回答，只有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从臂弯深处传来。
“回答朕！”墨连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在冰冷的冰窖里炸开！强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下！
曲香檀被这声怒喝震得浑身剧震，如同惊弓之鸟。她猛地抬起头！那张惨白扭曲的脸上，泪痕混着泥土，狼狈不堪。深陷的眼窝里，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黑暗，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看着墨连城那双冰封深渊般的眼睛，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濒死的鱼徒劳地翕动，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有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不……不是……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墨连城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极致的嘲讽和彻骨的寒意。他猛地俯身，一把揪住曲香檀的衣襟，将她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从地上提了起来！迫使她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不得不直视坑中那具青灰色的尸体！
“看着！”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冰冷地灌入她的耳膜，“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告诉朕！你是怎么把他弄到这里来的？！又是谁杀了他？！” 他揪着她衣襟的手用力摇晃，像要抖出她灵魂深处所有的秘密。
曲香檀被迫直面墨奕枫那张死寂的脸！那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她！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她发出一声短促凄厉到极致的尖叫：“啊——！！！” 随即身体猛地向后一挣，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挣脱了墨连城的钳制！她像疯了一样，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只想离那具尸体远一点，再远一点！指甲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留下带血的痕迹。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她一边疯狂地后退，一边语无伦次地嘶喊，声音尖锐变形，充满了绝望的辩白，“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他就已经在那里了！在石穴里……死了！已经死了！” 她的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冰壁上，退无可退，只能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头，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墨连城站在原地，看着她在角落里崩溃嘶喊，如同看一场荒诞的戏剧。他脸上的冰寒没有丝毫消融。她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不是她杀的？那她为何要埋尸？为何如此恐惧？这恐惧本身，就是最大的罪证！这恐惧背后，必然隐藏着他尚未洞悉的、更加黑暗的真相！这女人，是打开这桩诡异死亡谜团的唯一钥匙！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角落里那团因恐惧而不断颤抖的身影。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冰冷和掌控，如同宣判：
“把她带下去。关进地牢最深处的寒水牢。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记住，”他的目光扫过两名禁军士兵，如同实质的冰刃，“朕要她活着。清醒地……活着。”
“遵旨！”两名禁军轰然应诺，声音在冰窖里回荡。他们不再犹豫，大步上前，如同拖拽一具没有生命的物件，粗暴地将蜷缩在角落、仍在瑟瑟发抖的曲香檀架了起来。
曲香檀没有挣扎，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当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镣铐锁住她早已伤痕累累的手腕脚踝时，她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的头无力地垂着，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苍白尖削的下巴。深陷的眼窝里，那巨大的恐惧似乎被更深沉的、如同寒潭死水般的麻木覆盖。
她被拖拽着，踉跄地走向通往地上的石阶。每一步，脚腕上的沉重铁镣都拖在地上，发出冰冷刺耳的“哗啦——哗啦——”声。那声音，在这死寂冰冷的冰窖里，如同丧钟的余音，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也敲击着她自己早已破碎的灵魂。
墨连城站在原地，背对着那通往地上的石阶入口。他没有回头去看被拖走的曲香檀，目光依旧沉冷地凝视着坑中墨奕枫那具僵硬的尸体。火把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勾勒出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
冰窖里，只剩下那渐渐远去的、单调而冰冷的镣铐拖曳声。
哗啦……哗啦……
如同一个灵魂，被拖拽着，坠向更深、更暗、更冷的无间地狱。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