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的深处像被世界遗忘的褶皱,潮湿的空气里永远悬浮着尘埃与霉菌的混合体。
锈蚀的铁制楼梯是这里唯一的通路,它像一条僵死的巨蛇,螺旋向下盘绕在建筑的核心,每一节栏杆都裹着厚实的铁锈,用指尖划过能带下一片橙红色的粉末,混着经年累月积攒的灰,簌簌落在积满污垢的台阶上,像给这死亡通道撒了层薄霜。
裹着蛛网的白炽灯管从天花板垂落,电线外层的胶皮早已开裂,露出里面铜色的线芯。
它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忽明忽暗的幽光被扭曲的阶梯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在墙面上投下晃动的阴影,那些阴影像某种活物的触须,随着灯光的闪烁伸缩、游走。
墙皮早已失去原本的颜色,大片大片地剥落下来,露出里面青灰色的水泥,上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有人用指甲绝望地抠挖过,又或是某种生物爬行留下的痕迹。
少年的左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僵直着,裤管下的膝盖呈现出不自然的肿胀,皮肤紧绷得发亮,泛着青黑的色泽。
他的指尖深深抠进生锈的栏杆,铁锈的碎屑嵌进指甲缝里,与指甲根部渗出的血珠混合成暗褐色的泥垢。每迈下一级台阶,畸形的膝盖就发出一声细碎的脆响——那声音绝不是骨骼正常活动该有的动静,更像是被蛆虫啃食过的朽木在受力时发出的崩裂声,带着潮湿的腐朽感,顺着空气钻进耳道,让人头皮发麻。
越往下走,光线愈发昏暗,白炽灯管的光芒在这里被浓稠的黑暗稀释,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半米的范围。楼底传来规律的滴水声,“嗒、嗒、嗒”,节奏缓慢却异常清晰,像是某种计时器在倒数。那声音起初很遥远,随着少年的下行渐渐逼近,最终与他胸腔里紊乱的心跳声重叠、同步,敲打着同一频率的死亡节拍。
他叫寂寥,这名字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此刻他不敢停下,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周围的黑暗,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抬腿、落下的动作。鼻腔里充斥着霉味与铁锈的混合气息,这两种味道在封闭的空间里发酵、融合,生出一种更刺鼻的酸腐味。
悬浮的尘埃在仅存的光束中剧烈震颤,它们像是被困在琥珀中的幽灵,无处可逃,只能随着气流翻滚。
每一次呼吸都将这些尘埃吸入肺腑,窒息感便从喉咙开始,一寸寸向下蔓延,缠绕住他的气管,勒紧他的肺叶,让胸口闷得像塞了团浸满水的棉絮。
他扶着斑驳的楼梯扶手,那扶手的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底下坑洼不平的木头,上面黏着一层滑腻的物质,分不清是陈年的油渍还是别的什么。每一步踩在台阶上,都像踩在锈蚀的齿轮上,发出“吱呀”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散架。
畸形的膝盖里不断传出细碎的骨擦声,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两把钝掉的刀片在互相研磨,带着血肉被卷进去的湿滑感。
他按在扶手上的手指早已失去血色,青灰色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暴起青筋,那些青筋在皮肤下游走,形状扭曲得如同被强行勒紧的绳索。
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痒痛,那是腐肉正在剥落的信号。褪色的帆布鞋里早已被什么东西浸透,黏腻而湿冷。少年能清晰地感觉到腐烂的皮肉在鞋内滑动,像一块泡软的腐殖土。
黑红色的液体顺着鞋口渗出,滴落在台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然后随着他的移动,在身后拖出一条蜿蜒的痕迹,像一条凝固的血蛇,忠实地记录着他走向终结的轨迹。
腐臭的气息突然变得浓郁,那不是环境里固有的霉味,而是从他自己身体深处散发出来的——是鲜活的肉体正在被某种无形之物啃噬、消融的气味。
那气味混杂着血腥与脓水的酸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像熟透后开始腐烂的果实。他猛地停下脚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斜,一只手死死按住墙壁,剧烈的咳嗽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像在移位。指缝间有暗红的组织碎片漏出,那些碎片带着黏液,形状不规则,像被人嚼烂后又吐出来的花瓣,簌簌落在台阶上,与之前的血迹融为一体。
他咳了很久,直到肺里像是被掏空,只剩下空洞的疼痛。当他终于直起身,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滤镜。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摊着几片尚未完全掉落的组织,上面还能看到细密的血管断口,像蛛网一样缠绕着。
继续向下。每一步都变得更加艰难,膝盖的骨擦声几乎连成了一片,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骨头缝里钻动、啃咬。当最后一级台阶被他踩在脚下时,那台阶上早已积了一层黏腻的体液,踩上去发出“噗嗤”的轻响。
少年的皮肤突然泛起一种诡异的油亮光泽,像是被抹了一层蜡,又像是尸体在水中浸泡太久后呈现的浮肿状态。皮肤下的血管变得异常清晰,它们在半透明的肌理下扭曲、蠕动,颜色深得发黑,如同浸泡太久而发胀的蚯蚓,正试图冲破这层薄薄的皮肉束缚。
他踉跄着扶住尽头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冰冷的铁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无法驱散身体内部的灼热。铁锈沾在他的皮肤上,与渗出的体液混合成红褐色的糊状。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突然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裂——没有任何预兆,整个人如同一只被扎破的腐皮袋,浓稠的血水混着暗黄色的脓水、灰白色的脂肪碎块和暗红色的烂肉,轰然倾泻而下。
“哗啦——”
液体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底部回荡,带着令人作呕的湿重感。
它们在铁门前迅速积成一汪冒着气泡的暗红水洼,那些气泡不断升起、破裂,释放出更浓郁的腐臭。几缕尚未完全融化的黑色发丝漂浮在水洼表面,像几片破碎的海藻。
它们随着水波轻轻晃动,最终,随着最后一声微弱的“咕嘟”声,彻底沉入那片浓稠的血水深处,消失不见。
楼道里恢复了死寂,只有那盏白炽灯还在“滋滋”作响,光线映照着那片不断扩散的水洼。
墙壁上,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一块模糊的刻痕,是用指甲或什么尖锐物划下的“037”。
此刻,那串数字正被缓缓漫上来的血水浸透,变得越来越模糊。
037住户 死亡
水洼里的气泡还在断断续续地升起,像是某种不甘的呼吸,最终也归于沉寂。
筒子楼的深处,只剩下铁锈、霉菌和死亡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无声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