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岁的手指悬在地毯边缘,虽然洗过了,但空气里还弥漫着尘埃和某种被阳光晒得半干的铁锈味,辞年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皮鞋跟在地板上轻轻敲了两下,像在给某个无形的节拍器校准。
祁岁蹲在四楼窗台边,将浸过蜡的麻绳末端牢牢系在锈迹斑斑的暖气片上,绳结是利落的双套结,拽了拽确认纹丝不动。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辞年,对方正把外套拉链拉到顶,帽檐压得低,只露出紧抿的下颌线,手里攥着另一根绳索,指尖泛白。
“楼下巡逻的刚过去,还有三分钟换岗。”祁岁压着声线,将绕在手臂上的绳索抛向对面——三号楼的窗台比这边矮了近半米,间距不过五米,绳索在空中划出一道紧绷的弧线。
辞年点头,看着祁岁率先翻出窗台,身体贴着墙面下坠半米,随即借绳索的牵引力朝斜前方荡去。风衣下摆被风掀起,像只掠过半空的黑色飞鸟,几秒后便听到落地声从对面传来。
辞年直接翻窗,裤脚蹭过窗台的碎玻璃,双手握紧绳索纵身跃出。失重感瞬间攫住四肢,他猛地收紧手臂,绳索勒得掌心发烫,身体在惯性中向前摆去。
眼看三号楼的窗台越来越近,他屈起膝盖,在接触墙面的刹那狠狠蹬了一脚,缓冲的力道让绳索剧烈晃动,下一秒已被祁岁抓住胳膊拽了过去。
两人在狭窄的窗台上半蹲喘气。
祁岁看向辞年身后,示意他先钻进那扇虚掩的窗户。
“有意思。”辞年翻进去后声音里带着点笑意,视线却没落在地毯上,反而扫过客厅墙上那幅装裱精致的油画——那是《睡莲》的仿品,此刻画框左下角的木框上,有一道新鲜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划痕。
祁岁终于慢悠悠地翻进来,弯下腰,粗糙的病号服早已被换下,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真丝衬衫,轻轻按在那片深色上。
地毯是祖母特意从波斯定制的,羊毛浓密得能陷进半只脚掌,此刻那片深色像块顽固的补丁,边缘晕染得极不规则,显然不是泼溅,更像是有人曾长时间把什么东西压在上面。
“老太太的信号倒是越来越隐晦了。”祁岁直起身,转身时顺手扯了扯领带,领口松开的瞬间,露出颈侧一颗小小的痣。
他看向那幅《睡莲》,目光在划痕上停顿了两秒,“上次是把书房的《资本论》第三卷倒着放,这次直接划画框。”
辞年走到他身边,抬手用指腹蹭了蹭画框的划痕,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蹭过木头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说明来的人她认识,而且不想让我们直接报警。”他收回手,指尖在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划痕是新的,木屑还没掉,最多不超过六个小时。”
祁岁没接话,反而转身走向厨房。
冰箱里还冻着上周从北海道空运来的金枪鱼,老太太生前最爱的部位,此刻被整齐地切成厚片,用保鲜膜裹着,放在最上层的抽屉里。
他拉开抽屉,视线扫过每一份食材,最后停在那盒金枪鱼上——保鲜膜的边缘有一道极细微的褶皱,不是他惯常的包法。
“来过的人进过厨房。”他关上冰箱门,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老太太知道我们有洁癖,尤其对冰箱里的东西。”
辞年已经走到了玄关,正弯腰检查那双放在鞋柜最底层的、老太太生前常穿的绣花布鞋。
鞋尖朝里,鞋跟朝外,这是祁岁家二十多年来不变的规矩,可现在,右脚的鞋尖微微歪向了左边,鞋跟处的绣花上,沾着一根半厘米长的深灰色纤维。
“男性,身高大概一米七五到一米八之间。”辞年捏起那根纤维,对着光看了看,“穿的是某种混纺面料的裤子,可能是工装裤,膝盖处有磨损。鞋码四十三,走路习惯脚跟先着地,而且有点轻微的外八字。”
祁岁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一连串的动作,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你这观察力,不去当侦探可惜了。”
“侦探要遵守规则,多没意思。”辞年把纤维小心地放进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塞进西装内袋,“而且老太太既然费这么大劲留线索,肯定不是让我们去查是谁,而是让我们查那人来做什么。”
他走到客厅中央,视线缓缓扫过每一个角落。祁岁的家大得像座迷宫,老太太生前亲自设计的格局,每个房间都有至少两个出口,可此刻,所有的门窗都从内部锁好,防盗系统的指示灯绿得安稳,看不出任何被强行闯入的痕迹。
“有钥匙。”祁岁忽然开口,指了指玄关柜上那个装着备用钥匙的青瓷瓶,“瓶身上的指纹乱了,除了我和你的,还有第三个人的。而且你看瓶口的灰尘,有一小块被擦掉了,正好是握瓶的位置。”
辞年走过去,果然在青瓷瓶的颈部看到一块浅淡的痕迹。他没去碰,只是用手机拍了张照:“是老太太给的钥匙。除了我们,她只给过三个人钥匙——她的弟弟,你的远房表哥,还有她以前在医院的护工。”
“舅公上个月刚在瑞士做了心脏搭桥手术,现在连下床都难。”祁岁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冰块碰撞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远房表哥在非洲挖矿,三年没回来了。”
“那就只剩护工了。”辞年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没喝,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着,冰块在他掌心慢慢融化,水渍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毯上,和那片深色污渍遥遥相对,“张叔,六十岁,在老太太身边待了十五年,半年前因为女儿结婚,辞职回了老家。”
祁岁喝了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留下一点灼热的余温。“张叔走路是内八字,而且他从不穿工装裤。”他放下酒杯,杯底在红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而且他有严重的哮喘,不可能在我们家待超过十分钟,更别说进厨房动金枪鱼了。”
辞年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让他原本冷硬的侧脸柔和了一瞬:“所以,是有人拿着老太太给的钥匙,却不是那三个人。或者说,是那三个人中的一个,把钥匙给了别人。”
他走到阳台,推开落地窗。外面的阳光正好,七月的风带着点燥热的气息,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阳台的栏杆上,放着几盆老太太生前最喜欢的多肉,其中一盆“玉露”的叶片上,有一道被手指掐过的痕迹,叶片微微凹陷,还没完全恢复。
“来过的人在这里待过,而且很紧张。”辞年用手指比了比那道凹陷的弧度,“指节用力,掐的位置是叶片最嫩的地方,说明当时可能在思考,或者在等什么人。”
祁岁也走到阳台,视线越过楼下的花园,落在远处那片茂密的香樟林上。老太太生前总说,香樟林里藏着最好的秘密,因为树叶太密,阳光都照不透,声音也传不出去。
“张叔的女儿嫁在了邻市,丈夫是做建材生意的。”祁岁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三个月前,她丈夫的工地出了人命,死了个四川来的农民工,据说赔偿款一直没到位。”
辞年转头看他,眼里闪过一丝玩味:“你连这个都查过?”
“老太太上个月给张叔打过三个电话,每次都超过半小时。”祁岁看着那片香樟林,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她老人家从不做没意义的事,我只是顺手查了查。”
他忽然转身,快步走进书房。辞年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钥匙就挂在祁岁的钥匙扣上,是一枚小小的黄铜钥匙,形状像片叶子。
盒子打开的瞬间,里面的东西让辞年挑了挑眉——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有一沓泛黄的信纸,还有几张老照片。
祁岁抽出最上面的一张信纸,是老太太的笔迹,娟秀而有力,上面只写了一行字:“阿岁,有些债,总要有人还。”
日期是昨天。
祁岁把信纸放回盒子里,锁好,重新塞进抽屉。“看来老太太早就知道会有人来。
”他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而且她希望我们来‘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