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年的眼皮动了动。
他知道,祁岁在抽血时说过,他奶奶七十岁那年,把瘫痪在床的爷爷闷死在被窝里,警察来的时候,老太太正坐在床边择菜,说“他哼唧得太吵了”。
“她说以前这地方叫槐树屯,屯子中间有棵老槐树,三个人抱不过来。”祁岁的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屯子里有个地主姓王,矮胖矮胖的,心黑得像锅底。
收租的时候见谁家姑娘好看,就绑回去当姨太,玩腻了就卖给窑子;佃户交不上粮,他就把人孩子抱去抵债,转天就能在邻村的集市上看见那孩子被拴在柱子上,跟牲口似的。”
他伸手摸了摸身旁的树干,树皮糙得像砂纸,蹭得指腹发麻。“有年闹旱灾,地里的庄稼全枯死了,屯子里的人饿得啃树皮,有的人连观音土都吃,活活饿死。
王地主把屯子里最后几担粮食锁在粮仓,自己每天在家炖肉,油香能飘半条街。”
“有个佃户的儿子,才十二岁,饿得眼睛发绿,半夜翻墙进了粮仓,想偷把米。被王地主抓住了,吊在槐树上打,打断了腿还不算,非要逼着那孩子啃槐木,说:‘让你知道什么叫饿’。
最后那孩子没撑住,死的时候嘴里还塞着树皮。”
辞年的手指在石墩上敲了敲,节奏跟祁岁膝盖上的节拍重合。
“然后呢?”他问,语气里听不出丝毫波澜。
“然后那天晚上,月亮跟今晚一样,被树杈割得乱七八糟。”祁岁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什么秘密,“那佃户抱着儿子的尸体坐在槐树下,没哭,就那么坐着,坐了整整一夜。
天亮的时候,有人看见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走了。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但第二天一早,王地主死在了粮仓里。”祁岁忽然转头,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被槐树上的藤缠死的,那些藤从窗缝里钻进去,把他裹得像个粽子,连嘴都塞得满满的,全是槐树叶。”
辞年微微前倾身体,像是被吸引了。
“他家里人割开藤子,想把尸体抬出来,一抬才发现不对劲——那尸体轻得像团棉花。”祁岁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辞年的胸口,“你猜怎么着?他的心没了。
胸腔里空空的,只有一股子槐木味,涩得发苦,像把没蘸油的锯子在骨头缝里磨。”
“老郎中去看了,回来跟人说,是槐树把他的心换了。”祁岁的指尖终于落下去,轻轻点在辞年的心脏位置,“说恶人的心啊,早就烂透了,烂得跟‘怨井`里的泥一样,连蛆虫都嫌脏。
只有槐树不嫌弃,把那烂心挖出来当肥料,再从自己身上剜块木头塞进去,算是给这副皮囊留个念想。”
风突然大了,树叶哗啦啦地响,像是有谁在树顶上狂笑。
辞年没动,任由祁岁的指尖停在自己胸口,那点压力透过薄薄的T恤传过来,像块冰凉的槐木片。
“后来屯子里的人都说,槐树是懂道理的。”祁岁收回手,又靠回石墩上,“它知道谁是真坏,谁是装的。真坏的人路过树下,能听见树里面有咯吱咯吱的声——那是槐树在磨它的根,等着什么时候把这人的骨头都嚼碎了,当养料。”
他侧过头,看着辞年的眼睛:“你说,要是四楼那对蠢货在树下吵,槐树会不会把他们俩的心都换了?”
辞年想了想,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让他原本冷硬的侧脸柔和了一瞬,像冰面上裂开的一道缝。“换了也是浪费。”他说,“他们的心本来就跟槐木差不多,硬邦邦的,敲敲都能响。”
祁岁也笑了,笑声比刚才敞亮些:“也是。不过话说回来,”他忽然凑近,压低的声音里带着点恶作剧的兴奋,“你说咱们俩站在这儿,树里面会不会正在咯吱咯吱响?”
辞年转头看向槐树的树干,天已经黑了,树皮上的裂缝在月光下像无数只盯着他们的眼睛。
他伸出手,指尖在粗糙的树皮上划了一下,留下道浅浅的白痕。“不知道。”他说,“也许它觉得,咱们俩的心脏,比槐木还有意思。”
祁岁挑了挑眉,没反驳。
他抓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子,用力朝树干扔过去,石子撞在树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惊得几片叶子落下来,飘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
“回去吧。”祁岁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等会儿楼里的灯全灭了,摸黑上去容易踩到死老鼠。
辞年跟着站起来,拍掉落在肩头的槐树叶。叶子被揉碎在掌心,那股涩涩的味道钻进鼻孔,像吞了口没熟的柿子。
“喂,”他在祁岁身后开口,“你奶奶说的那个佃户,后来去哪了?”
祁岁回头看他,嘴角勾着笑:“我奶奶说,他搬到城里去了,开了家肉铺,专杀那些生病的猪。”他顿了顿,补充道,“听说生意好得很。”
辞年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两个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在地上纠缠着,像老槐树下那些永远也解不开的根须。辞年抬头看了眼那棵树,风还在吹,树叶还在响,只是这一次,他好像真的听见了,树里面传来细微的、咯吱咯吱的声——像有谁在里面,正用槐木雕刻着两颗不会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