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槐树枝桠上。祁岁的指尖在膝盖上打着节拍，指腹碾过磨得发亮的牛仔裤布料，那节奏比刚才慢了半拍，像是怕踩碎了什么藏在暗处的东西。
“槐树屯的老辈人都说，那棵老槐树是有记性的。”他忽然扯了扯嘴角，把话题往旁岔开寸，“民国十七年那场旱灾，地里裂开的口子能塞进半只胳膊，王地主家的粮仓却像座铁打的碉堡。”
他伸手摸了摸身旁的树干，树皮上凹凸的纹路硌得指节发白，“那时候我太爷爷才十五，在王地主家当长工，每天天不亮就得去粮仓扫地上的米糠，扫下来的碎末子能攒半簸箕，带回家掺着野菜糊糊，够一家四口撑两天。”
辞年的手指在石墩上敲了敲，节奏稳稳接住祁岁的节拍。石墩上覆着层薄霜，凉意顺着指尖往上爬，他却像毫无察觉。“王地主就没发现？”
“怎么没发现？”祁岁嗤笑一声，弯腰捡起片卷曲的槐树叶，在指间捻得沙沙响，“有次他故意把白米撒在地上，第二天见扫起来的糠里混着白米粒，拎着我太爷爷的耳朵就往槐树上撞。
撞得头破血流，还逼着他跪在槐树下发誓，说要是再敢私藏粮食，就让他跟那个十二岁的佃户儿子一个下场。”
他顿了顿，把捻碎的树叶撒在地上，“我太爷爷说，那天他跪在树下，看见树身上有块地方的树皮是软的，像没长好的疤，凑近了闻，能闻见股铁锈味，混着槐木的涩气。”
风卷着落叶滚过脚边，辞年的目光落在祁岁刚才摸过的树干位置。那里的树皮颜色比别处深些，像被人反复摩挲过，在昏暗中泛着种陈旧的油光。
“后来呢？”他追问，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比刚才多了分不易察觉的专注。
祁岁却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动作里带着点刻意的漫不经心。“
后来旱灾过了，屯子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大半，槐树屯慢慢就空了。”他仰头看了眼被月光割得七零八落的树冠，“我奶奶说，她小时候还见过那棵老槐树，树身上有个洞，能钻进半大的孩子。
有回她跟同伴捉迷藏，钻进去过一次，说洞里黑黢黢的，摸着黏糊糊的，像沾了什么东西，出来的时候衣角挂着根红绳，上面拴着个小木头人，刻得歪歪扭扭，胸口挖了个窟窿。”
他说着往筒子楼的方向走了两步，回头见辞年还站在原地盯着树干，忽然笑了：“怎么？对老槐树感兴趣？”
辞年收回目光，跟着他往前走，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只是觉得，你说的故事里，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哪不对劲？”祁岁的声音扬了扬，像是真的好奇，眼角的余光却飞快扫过槐树根盘结的地方。那里有块青石板，边缘的缝隙里长着丛野蒿，蒿草底下藏着个被踩得陷进泥土的铁环——那是上个月他清理树根时发现的，铁环上缠着的锈迹里，混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
“那个佃户。”辞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说他抱着儿子的尸体坐了一夜，天亮后走了。可一个断了腿的孩子，尸体不会太轻，他抱着走了一夜，总该留下点痕迹。”
祁岁的脚步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手指却在口袋里攥紧了。口袋里揣着半片从树根下捡到的木片，上面刻着模糊的纹路，像只眼睛。“也许是被狼叼走了呢？那时候屯子里饿疯了的野兽多的是。”他随口敷衍着，眼角瞥见辞年正低头看着地面，月光在他侧脸投下道冷硬的阴影。
走到楼道门口时，辞年忽然停下，转头望向那棵老槐树。树影在地上扭曲着，像团蠕动的黑影，刚才祁岁扔石子的地方，树皮上的裂缝似乎比刚才更宽了些，隐约能看见里面深不见底的黑。
“祁岁，”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你奶奶说没说过，那棵槐树上的藤，是什么颜色的？”
祁岁的后背僵了一瞬，他猛地回头，看见辞年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口袋上——那里因为揣着木片，鼓起个小小的弧度。“忘了。”他扯出个笑，伸手拍了拍口袋，把木片往深处按了按，“老人家的记性，哪能什么都记得清。”
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地闪了两下，昏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钉在地上。辞年没再追问，只是转身往楼上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像有人在敲着空心的木头。
祁岁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缓缓松开攥紧的手。
掌心的木片硌出了道红痕，那道刻着眼睛的纹路，在月光下像是真的眨了眨。
他低头往槐树根的方向瞥了眼，青石板下的铁环不知何时露了半截出来，环上缠着的红绳在风里轻轻晃着，末端的木头人胸口，那个窟窿正对着楼道口，像在无声地注视着什么。
他快步跟上楼，关门的瞬间，听见楼下传来声轻响，像是青石板被人从底下顶开了条缝。
夜风卷着槐树叶的涩味钻进楼道，混着墙皮脱落的霉味，在鼻尖萦绕不散，像谁在暗处，正用槐木的年轮，一圈圈记录着不该被说出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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