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安丢的那天,雪下得像要把整个镇子埋起来。祁岁站在窗边看望安冲进风雪里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沿划着,积了层薄雪的玻璃被划出细碎的白痕。
辞年从身后搂住他,掌心按在他后颈,带着壁炉烤暖的温度。
“像我们第一次来西伯利亚时,你追那只白狐跑了三里地。”辞年的声音贴着耳廓,带着点笑意,指腹却在他颈侧的动脉上轻轻摩挲,“那时候你也这么疯,冰碴子灌进靴子里,还说不冷。"
祁岁没回头,目光追着望安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那些脚印很快被新雪填满,像从未存在过。“不一样,”他说,声音很轻,“那时候我们只需要对自己负责,现在……”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客厅亮得晃眼的灯光上,望岁正坐在玄关台阶上,小小的身影裹在过大的大衣里,像株被雪压弯的橄榄树幼苗,“现在有三个麻烦精要管。”
辞年低笑,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脊背传过来。他伸手关掉客厅的水晶灯,只留了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在雪地里投出个模糊的圈。“管不住才好,”他往祁岁手里塞了个暖手炉,铜制的外壳烫得人指尖发麻,“太乖的孩子,养不出我们的血。”
那天半夜找到望安时,那孩子正把岁安揣在怀里,自己半个身子埋在草垛里,睫毛上结的冰碴比岁安的胡子还长。辞年把人拎起来时,望安挣扎着要去捡掉在雪地里的小鱼干罐——那是他白天刚给岁安装的,现在罐子摔裂了,鱼干撒在雪里,被冻得硬邦邦的。
“捡那个干什么?”辞年的声音在风雪里听着有点冷,他捏着望安冻得发紫的后颈,像拎着只炸毛的小兽。
望安没说话,只是梗着脖子往雪地里挣,手指已经冻得弯不拢,却还是死死盯着那罐鱼干。祁岁蹲下去捡碎片,指尖触到冰碴时,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辞年在伊斯坦布尔的黑市帮他抢回那支被偷的画笔,当时对方的刀划在辞年胳膊上,血珠滴在他的画纸上,晕开朵暗红色的花。
“留着吧,”祁岁把碎片塞进外套口袋,雪落在他睫毛上,有点凉,“下次让望岁用金箔粘起来,当艺术品摆着。”
望安这才消停,任由辞年把他扛在肩上,两只冻僵的脚在雪地里晃悠。岁安从祁岁怀里探出头,冲着望安“嗷呜”叫了声,尾巴尖扫过祁岁冻得发红的耳垂。
回去的路上,望岁还坐在台阶上,看见他们的身影,突然从掏出个东西递过来。祁岁伸手接住,是颗用雪捏的狐狸,捏得歪歪扭扭,耳朵掉了一只,却看得出来尾巴尖特意捏了撮白毛。
“给岁安的,”望岁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梗着脖子不肯掉眼泪,“它要是不回来,就……就用这个代替。”
祁岁把雪狐狸塞进望岁手里,那东西很快在孩子温热的掌心化了,冰水顺着指缝流进袖口。“不用代替,”他说,看着望岁睫毛上的白霜,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关在阁楼里,也曾这样攥着块融化的冰,以为那是全世界唯一的凉,“它要是敢不回来,我们就把它的小鱼干全喂楼下的野猫。”
望岁“噗嗤”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砸在结冰的台阶上,碎成细小的冰晶。
岁安病了三天,不吃不喝,只把鼻子埋在望安怀里。
兽医来看过,说是受了惊吓,开了些药片,望安却偷偷把药换成了自己藏的水果糖——他大概觉得,甜的东西总能治好所有毛病,就像祁岁每次画画累了,总会往嘴里塞颗柠檬糖。
辞年发现时,望安正踮着脚往岁安的食盆里撒糖屑,动作笨拙得像只学飞的麻雀。辞年没说话,只是靠在门框上看,直到望安把最后一颗糖撒完,才慢悠悠地开口:“你再往它嘴里塞糖,明天它就得去宠物医院洗牙,到时候你陪着去,看医生怎么用钳子扒开它的嘴。”
望安猛地回头,眼里的警惕像极了被人抓包偷东西的小兽。辞年走过去,从他口袋里掏出药瓶,倒出两粒药片,捏着岁安的嘴塞进去。狐狸挣扎着要吐,被辞年按住后颈,只能委屈地呜咽,尾巴扫得地板沙沙响。
“药是苦的,但能活命,”辞年松开手,看岁安把药片咽下去,才摸了摸望安的头,那孩子的头发硬得像刚割的麦茬,“糖解决不了的事,就得用苦的来治。”
望安没说话,只是蹲下去,把脸埋在岁安的肚皮上,闷闷地说:“我以后不跟它抢鱼干了。”
祁岁在画室听到这话,笔尖的颜料滴落在画布上,晕开个暗红色的点,像颗凝固的血珠。他正在画那棵被雪压弯的橄榄树,枝桠上的雪被风卷着往下落,在画布上扫出凌乱的白痕。画到一半,他突然把画笔扔在地上,颜料溅在洁白的地毯上,像朵炸开的花。
“他们学得太快了。”他对走进来的辞年说,声音有点冷,“望安开始懂得护着东西,望岁学会了等,连岁安都知道往人怀里钻——这些都不是我们教的。”
辞年捡起地上的画笔,用纸巾擦掉上面的颜料,动作慢条斯理。“那你想教他们什么?教望安怎么用折叠刀开锁,教望岁怎么在黑市用颗弹珠换块面包?”他把画笔塞进祁岁手里,指腹摩挲着他虎口处的茧子,“我们当年学这些,是因为没人给我们糖吃,现在他们有,为什么不让他们吃?”
祁岁看着画布上那棵歪歪扭扭的橄榄树,突然笑了,眼底却没什么温度,他转身看向辞年,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善良是会害死自己的,我们最清楚这个。”
辞年伸手,指尖按在他眉心,把那里的褶皱抚平。“但我们也清楚,看着自己人出事,比死更难受。”他凑近了些,鼻尖几乎碰到祁岁的,“当年在撒哈拉,你为了抢瓶水跟贝都因人拔刀,不是因为你渴,是因为我快脱水了。那时候你怎么不说善良会害死人?”
祁岁的呼吸顿了顿,想起那个下午,辞年靠在沙丘上,嘴唇干裂得像块碎玻璃,他举着刀跟三个壮汉对峙,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几棵扭曲的树。最后他把刀架在对方脖子上,看着那人眼里的恐惧,突然觉得很没意思,转身把水扔给辞年,自己喝了口沙子。
“那不一样。”他说,声音有点哑。
“没什么不一样。”辞年吻了吻他的眼角,那里沾了点颜料,像颗没擦干净的血痂,“我们护着彼此,他们护着岁安,本质上都是一回事——找到个值得让自己变得‘麻烦’的东西。”
开春的时候,望安把邻居家的狗打断了腿。那只德国牧羊犬咬伤了望岁的胳膊,齿痕深可见骨,血把他的白衬衫染得通红。望安看到时,二话不说就抄起院角的铁锹,一下砸在狗腿上,骨头断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邻居找上门来时,望安正坐在门槛上,给望岁包扎伤口,动作笨拙得像在拆机器。他用的是辞年的急救包,绷带缠得像团乱麻,望岁疼得龇牙咧嘴,却没哭,只是盯着望安沾了血的手指,突然说:“下次用砖头,铁锹动静太大。”
祁岁倚在门框上,看着邻居指着望安的鼻子骂,望安却一动不动,只是握着望岁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直到邻居骂到“野种”两个字,望安突然站起来,抄起脚边的石块就要砸过去,被祁岁一把按住。
“砸下去,就得去警局录口供,”祁岁的声音很平静,手指扣着望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那里的警察喜欢用电棍,比牧羊犬的牙疼多了。”
望安挣扎着,眼里的狠劲像极了年轻时的辞年。祁岁突然笑了,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颗子弹,放在望安手心。“这个比石头管用,”他说,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三个能听见,“塞进枪管里,对着天空开一枪,保证他下次看到你就绕道走。”
望岁的眼睛亮了,伸手想去摸那颗子弹,被辞年一把拍开。“别教坏孩子。”辞年把子弹没收,塞进自己口袋,然后看向脸色铁青的邻居,“狗值多少钱?我赔。但你再骂一句,我就把你家车库里那箱走私烟交给警察,到时候你蹲监狱的时间,够买十只这样的狗。”
邻居的脸瞬间白了,张了张嘴,没敢再说一个字。辞年从钱包里抽出几张欧元扔给他,“医药费我们出,你的狗,自己处理。”
邻居捡起钱,屁滚尿流地走了。望安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问:“为什么不真的开枪?”
“因为不值得,”辞年蹲下来,擦掉他脸上的唾沫星子,动作有点粗鲁,“跟这种人置气,浪费子弹。”他顿了顿,指腹划过望安紧抿的嘴唇,“记住,真正该动手的时候,别犹豫,但别为了垃圾脏了自己的手。”
那天晚上,望岁的胳膊发炎了,烧得迷迷糊糊。祁岁坐在床边,用冷毛巾给他擦额头,动作轻柔得不像他。望岁抓着他的手,嘴里嘟囔着什么,祁岁凑近了才听清,他在说:“岁安的小鱼干……藏在床底下……”
祁岁笑了,眼里难得有了点暖意。他转头看向窗外,望安正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给岁安梳毛,狐狸舒服得眯起眼睛,尾巴在他腿上扫来扫去。辞年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罐啤酒,看着那一人一狐,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或许……”祁岁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或许我们可以试试,让他们活得比我们体面点。”
辞年没说话,只是走过来,从身后搂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远处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带着咸湿的气息。“那就试试,”他说,“反正我们这辈子,什么都试过了,不差这一次。”
望岁的烧退了之后,祁岁在画室给他搭了个小画架,比自己的矮半截,正好够那孩子站着画画。望岁很喜欢,每天抱着颜料盘在上面涂涂抹抹,画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却总有种说不出的野性——天空是绿的,海水是红的,橄榄树的叶子是黑色的,只有岁安的尾巴尖,永远画着撮雪白的毛。
望安则迷上了辞年的工具箱,整天拿着螺丝刀拆东西,从收音机到旧钟表,拆得七零八落,却总能凭着记忆装回去大半。有次他拆了镇上老钟表匠的座钟,被对方追到家里来,辞年只是把望安往身后一藏,慢悠悠地说:“这钟零件磨损严重,早该修了,我儿子帮你拆了,正好省得你费劲,我赔你个新的就是。”
老钟表匠气得吹胡子瞪眼,最后却被望安装回去的钟惊呆了——那钟走得比以前还准,只是表盘上多了个用铜丝弯的狐狸,正叼着只齿轮。
“他手巧,随你。”辞年看着那只铜狐狸,对祁岁说,眼里带着点笑意。祁岁正在给望岁的画装裱,那幅红绿颠倒的画被他挂在橄榄树的照片旁边,倒有种奇异的和谐。
“望岁的眼睛随你,”祁岁头也不抬,“能在一团乱麻里找到自己想要的颜色。”
岁安似乎也知道自己成了家里的“吉祥物”,每天早上都叼着望安的螺丝刀和望岁的画笔,放在祁岁和辞年面前,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花。
有次它叼来望安藏的弹珠,滚到辞年脚边,被辞年捡起来,弹进了壁炉的火堆里,弹珠在火里炸开,发出清脆的响声,吓得望安和望岁跳起来,岁安却兴奋地嗷嗷叫,围着壁炉转圈圈。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橄榄树抽出了新芽,海风带着暖湿的气息吹进院子,把望安晾在绳子上的小鱼干吹得晃晃悠悠。祁岁的画里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暖色调,夕阳把沙丘染成金红色,极光在天幕上舞动,连那棵歪歪扭扭的橄榄树,都透着股倔强的生机。
辞年的书房里,那张空白的位置终于被填满了——望安和望岁站在橄榄树下,岁安蹲在他们脚边,祁岁和辞年站在后面,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五条交织在一起的藤蔓。照片里的望安已经长到辞年的肩膀高,眉眼间的冷冽淡了些,却依然挺直着背;望岁则搂着岁安的脖子,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眼睛弯成了月牙。
只有祁岁和辞年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温度,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却在看向彼此的那一刻,悄悄漾开一丝涟漪,像被石子打破的镜面。
有天晚上,望安突然问:“你们以前杀过人吗?”
当时他们正在院子里烤羊排,炭火噼里啪啦地响,把每个人的脸映得通红。祁岁正在给岁安喂肉骨头,闻言动作顿了顿,没说话。辞年把烤好的羊排递给他,骨头上的油滴在炭火里,冒起阵阵青烟。
“杀过。”辞年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在索马里,有个海盗想抢我们的地图,被我捅了一刀,扔进海里喂鲨鱼了。”
望岁的眼睛亮了,凑过来问:“那他疼吗?”
祁岁把手里的骨头扔给岁安,摸了摸望岁的头,动作很轻。“疼不疼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他再也不能抢别人的东西了。”
望安没说话,只是低头啃着羊排,嘴角沾着油,像只刚偷到鸡的小狼。
那天晚上,祁岁做了个梦,梦见在刚果的丛林里,他和辞年靠在棵倒下的树干上,看着远处的篝火。
“吃糖吗?"那声音很温柔,顺着光看过去,是林晚
她身边,坐着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