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岁的画笔顿在半空,骆驼骨磨制的笔杆在掌心沁出薄汗。
夕阳正把撒哈拉的沙丘熔成一片流动的金箔,细碎的光粒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睫毛形状的阴影,像给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眼睛蒙了层纱。
他侧头看辞年,对方半跪在沙地上,指尖正描摹着远处沙丘起伏的弧线,像是要把这天地的轮廓刻进骨子里。辞年的侧脸在逆光中显得格外锋利,下颌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可眼里映着的沙丘弧度,却柔和得不像话。
"领养孩子?"祁岁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不确定的轻颤。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笔的木质笔杆,那是辞年在尼泊尔给他找的老檀木,握了三年,已经浸出温润的包浆。"我们连岁安都快养不明白——上次它在冰岛把帐篷咬了个洞,你忘了?那帐篷还是你从当地猎户手里高价收的鹿皮款,最后只能裹着睡袋看极光。"
辞年低笑出声,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肩膀传过来,带着沙漠午后阳光晒透的微烫。
他伸手握住祁岁拿笔的手,往画板上添了一笔橙红,正好落在夕阳最浓烈的地方。"那不一样。"他指尖的温度透过笔杆渗过来,带着常年握刀握地图磨出的薄茧,摩挲着祁岁指腹上的颜料痕迹。"岁安有爪子有牙齿,能自己追兔子,饿极了还能去偷牧民的羊腿。但孩子......"他顿了顿,目光飘向远处沙丘下,那几个穿着靛蓝长袍的贝都因人小孩正围着篝火追逐,银饰在衣角叮当作响,"他们连自己的影子都怕,我们能给他们一个家。"
祁岁没说话,只是看着画板上逐渐成形的夕阳。
橘红与金紫在画布上晕染开来,像极了那年在挪威峡湾看到的火烧云。
岁安似乎听懂了什么,嘴里叼着半根啃剩的骆驼骨凑过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膝盖,蓬松的狐狸尾巴扫过沙砾,发出细碎的沙沙响,像在附和辞年的话。
回去的路上,他们在沙漠边缘的小镇咖啡馆歇脚。土坯墙的咖啡馆里飘着浓郁的豆蔻香气,辞年把笔记本电脑架在褪了色的印花桌布上,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领养条款,法语和阿拉伯语交错着,像一张复杂的网。
辞年一条一条念给祁岁听,声音压得很低,偶尔停下来问他意见,指尖在屏幕上划过,留下淡淡的沙痕。
岁安趴在桌上,前爪搭着手机边缘,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桌面,发出轻响。
有次辞年念到"需提供固定居所证明"时,它突然抬爪子拍了下屏幕,像是在抗议这个条款。
祁岁笑着把它捞进怀里,狐狸立刻蜷成一团,把下巴搁在他手腕上,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要等很久。"祁岁的指尖在冰凉的玻璃桌面上画着圈,圈住一小片从窗缝漏进来的夕阳。"而且我们总在到处跑,从阿尔卑斯的雪线到亚马逊的雨季,哪有什么固定居所。"
"那就停下来。"辞年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说今晚吃烤羊排还是手抓饭。他合上电脑,端起那杯快凉透的薄荷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灯光下格外清晰。"找个地方住下来,等他们来。找个有院子的房子,让岁安能打滚,让孩子能爬树。"
最终他们选了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离海不远,却藏在橄榄树林深处。
租的那栋老房子是十七世纪的石砌建筑,红瓦顶上长着丛丛瓦松,推开雕花铁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像在欢迎久违的主人。
院子里有棵百年橄榄树,枝桠被海风和岁月揉得歪歪扭扭,却倔强地伸向天空,枝头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像在拥抱掠过的流云。
树干上刻着许多模糊的名字,大概是住过这里的人留下的印记,辞年用指腹摸着其中一个被风雨磨平的刻痕,突然低声说:"以后也把我们的名字刻上去。"
祁岁把画室安在朝南的房间,巨大的落地窗正对着橄榄树。他搬来画架时,岁安抢先跳上窗台,把尾巴盘成圈,盯着树上的麻雀一动不动,尾巴尖却在玻璃上扫出细碎的声响。
辞年则收拾出一间书房,原本空荡荡的墙上,被他贴满了这些年拍的照片:溪桥杂货店门口那只总偷腊肉的狸花猫,冰岛极光下被岁安咬坏的帐篷残骸,摩洛哥集市上那个追着他们要糖的小女孩......最显眼的位置留着一大块空白,比所有照片加起来都大,像在等一个最重要的故事。
岁安很喜欢这个院子,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就会用爪子拍祁岁的房门。
等祁岁打着哈欠开门时,它已经绕着橄榄树跑了三圈,鼻尖沾着露水,看到人出来,立刻叼着他的拖鞋往石桌那边拖,非要人陪它晒太阳。
阳光透过橄榄树叶的缝隙落在石桌上,斑斑驳驳的像撒了把碎金,岁安把肚子贴在温热的石头上,晒得四脚朝天,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能惊动树上的麻雀,然后懒洋洋地抬爪子拍祁岁的画板,催他出门散步——其实是它自己想去镇上的面包店,找那个总偷偷给它留曲奇的老板娘。
领养手续办得比想象中快。
大概是那对双胞胎的档案太过单薄,福利院的人看着他们准备的厚厚一沓材料时,眼里的惊讶藏都藏不住。
那天祁岁特意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衫,辞年也把常年穿的工装裤换成了卡其色休闲裤,连岁安都被勒令洗了澡,雪白的皮毛蓬松得像团云,只是在路上总不安分地想往泥坑里钻。
那对双胞胎被送过来时,手里各攥着半块没吃完的奶糖,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袖口磨出了毛边,鞋子也大了一号,走起路来总趿拉着响,却一点也不怕生。
大的那个眉骨高挺,眼神冷冽,像极了初见时的辞年——那年在伊斯坦布尔的黑市,辞年也是这样盯着他,手里转着把折叠刀,眼里的寒意能冻住黑海的浪。
小的那个皮肤更白些,嘴角总挂着若有似无的笑,眼底藏着和祁岁一样的漫不经心,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又像什么都装在了心里。
“叫什么?”辞年蹲下身,指尖在大的那个男孩头顶顿了顿,终究没像对祁岁那样揉下去。他记得第一次碰祁岁的头发,对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开,眼里的警惕比岁安被人摸尾巴时还重。
大的没说话,只是抿着嘴,把手里的奶糖往身后藏了藏。小的却仰起脸,把奶糖纸捏成小团弹向空中,纸团划了个漂亮的弧线,正好落在岁安的鼻尖上。“我叫望安,他叫望岁。”奶声奶气的语调里,藏着和年龄不符的狡黠,像只偷到鸡的小狐狸。
祁岁挑了挑眉,看了眼脚边听到名字后猛地竖起耳朵的岁安。
狐狸甩了甩尾巴,踱到望岁脚边,用湿润的鼻尖顶了顶他攥着奶糖的手,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嘴角,像是在讨食。
望岁没躲,反而糖塞给了它,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祁岁笑了,弯腰抱起望安,这孩子瘦得厉害,胳膊腿像刚抽条的树枝,硌得人骨头疼,像只没长开的小兽。“以后跟我们住,规矩只有一条——”
“别死了。”辞年接过话,把望岁拎起来放在肩上,男孩立刻伸手抓住他的头发,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神里却闪过一丝兴奋。“其他的,随便闹。拆房子都行,只要别把自己弄进医院。”
新家很快就被折腾出了新模样。
望安不知从哪翻出辞年珍藏的世界地图集,那是十九世纪的古董,羊皮纸封面已经泛出暗黄。
他把地图一页页剪下来,在二楼阳台叠成各式各样的纸飞机,有带螺旋桨的,有尖头的,甚至还有模仿战斗机模样的。
“在训练空军。”他一本正经地对站在楼下的望岁说,然后把最大的那只飞机扔下去,正好砸在路过的邮差头上。
望岁则喜欢跟着祁岁待在画室,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手里攥着支铅笔在废纸上乱涂。
趁祁岁调颜料时,他就偷偷往油画颜料里掺院子里的沙子,有时是细沙,有时干脆混进几颗小石子。有次祁岁画星空,回头时发现调色盘里多了半把沙砾,气得想敲他的脑袋,可等画干了一看,那些沙粒在画布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倒真有了宇宙尘埃的颗粒感,粗糙又真实。
祁岁最后笑着把那幅画裱了起来,挂在画室最显眼的位置,比自己那些获奖作品还靠中间。
岁安成了两个孩子的头号“同伙”。望安爬树掏鸟窝时,它就在树下转悠,耳朵竖着,只要听到邻居开门的动静,立刻嗷呜一声示警,声音学得像极了当地的土狗。
有次望安卡在树杈上下不来,还是它叼着祁岁的裤脚把人拽到树下,才把那个犟脾气的小崽子救下来。
望岁偷藏厨房的黄油时,它就负责望风,看到辞年回来的身影,立刻用尾巴扫掉地上的碎屑,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趴在沙发上舔爪子。
有次三个小家伙胆大包天,合伙把辞年新买的咖啡机拆了——那是辞年托朋友从意大利带回来的手工款,花了他半个月的稿费。
零件散落一地,望安举着个黄铜齿轮当勋章,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望岁则用咖啡机的滤纸给岁安做了顶小帽子,还在上面沾了根羽毛。狐狸昂首挺胸地踱步,尾巴翘得老高,活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辞年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站在门口没说话,只是抱着胳膊看着他们,眉峰一点点蹙起来。
望安梗着脖子不低头,后背挺得像块门板;望岁冲他做鬼脸,手指还在偷偷给岁安整理“帽子”;岁安大概是察觉到气氛不对,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呼噜声,用爪子扒拉辞年的裤腿,尾巴却还舍不得把那顶纸帽子蹭掉。
最后是祁岁端着刚做好的焦糖布丁出来,瓷碗在托盘里发出轻响。
他看了眼满地狼藉,慢悠悠地说:“拆得不错,内部结构摸得挺清楚,下次试试拆烤箱,那个比咖啡机复杂。”
辞年在他后腰捏了把,力道不轻不重,眼底却漾着笑。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齿轮,突然说:“拆可以,但明天之前得装回去,装不好就没布丁吃。”
结果那天晚上,四个人围着咖啡机研究到半夜,最后还是辞年凭着记忆把零件归位,只是那咖啡机从此煮出来的咖啡总带着股焦糊味。
日子像被地中海的风吹动的纱帘,晃晃悠悠地往前淌,带着咸湿的暖意。
望安和望岁长开了些,眉眼间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望安继承了辞年的狠劲,在学校被三个高年级的堵在巷子里抢零花钱,他二话不说抄起墙角的拖把杆就抡了过去,硬生生打断了带头那个的肋骨。
回家时脸上带着伤,颧骨处青了一大块,嘴角却破了皮还在笑,从口袋里摸出颗皱巴巴的水果糖,塞给望岁:“他们兜里就这一颗,没抢着别的。”
望岁则学了祁岁的漫不经心,老师告状说他把粉笔灰掺进同学的牛奶里,他只是歪着头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谁让他说岁安是畜生,岁安比他干净多了。”
那天晚上,客厅的灯亮到很晚。
辞年坐在沙发上给望安处理伤口,碘伏擦过破皮的地方,男孩咬着牙没皱眉,只是盯着地上岁安甩动的尾巴。
祁岁坐在旁边的地毯上,拿着湿毛巾擦望岁手上沾的粉笔灰,那孩子的手指纤细,像祁岁,只是骨节更硬些。
“疼吗?”辞年问望安,手里的棉签沾了酒精,轻轻按在伤口上。
“他比我疼。”望安盯着岁安的尾巴,声音闷闷的,“下次还敢。”
祁岁笑了,把望岁的手指凑到嘴边吹了吹,带着薄荷牙膏的清凉气息。
“下次换个方式,比如往他书包里塞只癞蛤蟆——楼下张奶奶家的菜地里有好几只,肥得很,背上还有疙瘩,保证吓哭他。”
望岁眼睛亮了,像落了两颗星星,用力点头。望安也勾起嘴角,眼里的冷意散了些。
辞年抬眼瞪了祁岁一下,眉头拧着,却没真生气,只是把用过的药棉扔进垃圾桶里,发出轻微的声响。“记住,打赢了别被抓到把柄,更别弄出人命,不然得去局子里捞你们,麻烦。”
岁安似乎听懂了,从地上跳起来,往望安怀里钻,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的下巴,尾巴扫得他发痒。望安没躲,只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狐狸的耳朵,动作生涩却温柔。
后来他们去冰岛看极光,是望安提出来的,说想看看岁安当年咬坏帐篷的地方。
他们租了辆越野车,开了三天三夜才到那片荒原。
望安和望岁裹着同一件巨大的羽绒服,挤在帐篷外的折叠椅上,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望安指着天边跳动的绿光,那光像巨大的绸缎在墨蓝的天幕上舞动,“像你画的星星。”他说这话时,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望岁则拍了拍趴在腿上的岁安,狐狸早就胖得像个毛球,此刻正打盹,耳朵被冻得发红。“比你上次追的极光好看。”望岁的声音软软的,带着孩子气的笃定。岁安不满地嗷呜一声,往望岁怀里缩了缩,把脑袋埋进他暖和的颈窝。
祁岁靠在辞年肩上,羽绒服的绒毛蹭得脸颊发痒。他看着三个小家伙的背影,望安挺直的肩膀,望岁被风吹乱的头发,岁安蓬松的尾巴,突然低声说:“跟我们小时候真像。”都带着股不服输的野劲,像野草一样,扔在哪都能扎根。
辞年握住他的手,指腹摩挲着他虎口处常年握画笔磨出的薄茧,那处皮肤比别处粗糙些,却带着熟悉的温度。“比我们好。”他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至少他们不用被关在仓库里,不用抱着彼此取暖,不用对着老槐树许愿,不知道什么叫饿肚子的滋味。”
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拆咖啡机,可以带着狐狸闯祸,可以在极光下肆无忌惮地笑,不用担心明天会不会有地方住,会不会有饭吃。
望安和望岁再大些,开始学着照顾岁安。望安会把晒干的小鱼干剪成小块,装进玻璃罐里,放在岁安的食盆旁边,每天放两块,不多不少,像在执行什么严谨的任务。
有次镇上的猫抢岁安的食物,被他追着打了三条街,回来时胳膊上被猫抓了道血痕,却先去检查鱼干罐有没有被打翻。
望岁则喜欢在祁岁画画时,抱着岁安坐在旁边,给它讲画册里的故事。
他的声音软软的,有时会念错字,却讲得很认真,从梵高的星空讲到莫奈的睡莲,岁安就趴在他腿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毯,像是听得懂。
有次岁安追兔子跑丢了,那天正好下着雪,法国南部很少有那么大的雪,鹅毛似的往下落,把橄榄树都裹成了白色。
望安二话不说就冲进雪里,从下午找到半夜,祁岁和辞年拿着手电筒找到他时,那孩子正抱着岁安缩在路边的草垛里,自己的半边身子都冻僵了,却把狐狸护得严严实实,用体温焐着它冰凉的肚皮。
望岁则把家里所有的灯都开着,客厅的水晶灯,书房的台灯,甚至连厨房的壁灯都没放过。
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裹着祁岁的大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巷口,睫毛上结了层白霜。
看到他们回来时,他没说话,只是眼圈红了,扑过去抱住岁安的脖子,把脸埋在狐狸温暖的皮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