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时,已是三日后。宫里传来了皇帝病重的消息,姑姑急召我入宫。等我入了宫才发现,皇宫已经被二皇子云景亦的人围堵了,但并没有拦我。
姑姑跪坐在她从前从未让我进去的她房中的密室,她的长乐宫中没有一个宫人,她也褪去钗环,只着一身浅蓝色的衣衫。
密室中有三个牌位,分别写着:挚友沈朝颜之位,挚友赵婉兮之位,挚友云照之位。
我缓缓走到她身边,也跪了下去。
姑姑见我来了,轻轻叹了一口气:“长月,你知道这都是谁吗?”
我没说话,她便继续说:“阿颜是云景祁的母亲,也是沈怀辰的姑姑,阿照是去北宁和亲的瑞阳长公主,婉兮就是你的母亲。”
我这才知道,云景祁和沈怀辰是表兄弟。
姑姑突然握住我的手,望向我的眼神十分复杂:“长月,我这一生辜负了很多人,可辜负最多的是阿颜,我没有护好景祁,我对不起她,如今云岳的天怕是要变了,但应该不会祸及容家,无论如何,好好活着,哪怕不嫁人,也要自由随心地过完一生,不要如我一般,怀着愧疚在皇宫中过了一辈子……”
姑姑一边说,一边开始吐血,我慌忙搂住她。她倒在我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长月,你真的,越来越像你母亲了,我如今看着你,看着姝儿,看着阿晚和卿竹,我就会想起我们从前,我年轻的时候这是有这么一群挚友陪着我,可如今,只剩我一人了,我马上,也要下去陪她们了”
“你们一定要好好的,不要像我们一样,一个郁郁而终,一个体弱而死,一个永远留在了在异国他乡。唯一活着的,在皇宫之中,做了一只再也飞不了的鸟。”
“这一切每个人都有难处,不要怪任何人……”
姑姑说着,声音越来越弱,渐渐的躺在我怀里,没了气息。
姑姑作为贵妃,协理了一辈子后宫,可死后却无任何追封。
我抱着姑姑失声痛哭,直到再也流不出泪,只久久地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
直到觉得有人进入了密室,我才缓缓回头,却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
沈怀辰看着我,眼中有慌乱,有愧疚,有犹豫,有不舍,有痛苦,有心疼。
可他只是站在那,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跟着他来的一名嬷嬷跪在我面前,低着头说:“郡主,放开贵妃娘娘吧,她该安息了。”
我放了手,起身向沈怀辰走去,看着他,缓缓开口:“你为什么,要帮云景亦。”
他沉默着,避开了这个话题:“二皇子,他在外面等你。”
我走出长乐宫,天边的晚霞似火,云景亦带着一众宫人站在长乐宫门前,见我出来,他似笑非笑:“乐平郡主,姑姑死后却看到爱人回来,你作何感想啊?”
我冷冷地看着他:“我要见陛下。”
“好啊,他曾待你如亲父一般呢,临死之前,见你一面也是应该的。”
进入圣宸宫,亦是空无一人,皇帝坐在窗边,面前是一盘棋。
我上前行了礼,皇帝看着我笑意盈盈:“是长月啊,来陪朕下一局吧。”
我坐在皇帝对面陪着他下了一局棋,我棋艺不精,但最终的胜者却是我。
“终究是朕的疏忽,只顾着摆自己的阵,却忘了破你的局。”皇帝叹了口气。
“二皇子,也是如此积攒势力的,是吗?”
“你以为没有朕的准许,他真的能掀起风浪吗?”
“所以陛下,就这样纵着他。弑父杀兄。”
“不,不,”皇帝摇了摇头“朕是真的没想到,他会杀了景祁。”
“朕知道景祁无心皇位,但他的能力完全可以胜任这个位置,经过深思熟虑,朕决定将太子之位给景亦,可他太心急了,就像当年的我一样,杀了自己的哥哥。朕连封太子的圣旨都拟好了,可他总觉得我会将这个位置给景祁,他的疑心,甚至比朕还重啊。”
“你也知道,他的母亲是宫女出身,染天花而死,那场天花带走的人很多,也有景祁的母亲,也就是先皇后,先皇后是我的妻,那时我只顾得上景祁,完全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可惜啊可惜,等我想起来的时候,我们已无半点父子情。”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们那辈人留下的恩怨,却阴差阳错造就了如今,怨不得景亦,不过是有因,必有果罢了。”
我想起姑姑的话,问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是我对不起沐瑶,不过,都是皇权争斗的牺牲品罢了。”
“时候不早了,快回去吧,晚了,你父亲该等急了。”
那日回府,我便将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沈怀辰来过很多次,可我们也只是隔着门,沉默不语。
直到嫂嫂生产那日,我才终于走了出来,此时已经到了春季,嫂嫂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容瑾。
两日后,沧州又传来了阿兄溺亡的消息,他死那日正是嫂嫂生产那日。
两月后,皇帝驾崩,云景亦登位,沈怀晚成了皇后,阿兄也被追封为忠勇侯,可世袭。新皇登基不过三月父亲便辞去丞相一职,却在去沧州赴任太守的时候暴毙。
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带上我们,只是说:“沧州艰苦,不必与我一起,等过了几年,我便将太守之位也辞了,寻一处风水宝地,我们一家就在那里生活,什么皇权争斗,便都与我们无关了。”
记忆中父亲很少笑,可那日他笑的格外开心,原来于他而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是束缚。
苏姨母在父亲暴毙的第二日自缢,临死前留下一封绝笔。原来当年她已经有了未婚夫,却在祖母宴席上被醉酒的父亲错认成我娘亲,不得已才嫁进丞相府
她嫁进来十年,为父亲生了两个孩子,容沁和容济,可心里却始终放不下那个与她两情相悦的少年郎。
我向苏姨母的两个孩子和隐瞒了真相,只是告诉他们娘亲和爹爹去游山玩水了,可容济是亲眼看着苏姨母自缢的,我不知他会如何想。
祖母在父亲暴毙的第二日便病重,每日太医来看,却无济于事。
偌大的丞相府,只余嫂嫂和我两人苦苦支撑。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可是那人身在高位,我什么都做不了。
边关战事一直不利,北宁攻破了三座城,最终云景亦决定将云姝封为和阳长公主,前去北宁和亲。
我不顾阻拦冲进御书房,护卫按住我,我愤恨地看着云景亦:“弑父杀兄,云景亦,这个位置你不久的。”
“哦,是吗?”他走过来低头看着我“乐平郡主自小受尽万千宠爱,又怎么会同我这个不受宠的皇子感同身受呢?”
我看到沈怀辰就站在他身边,却又一次,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护卫将我扔了出去,我跪在外面,天空又飘起了雪,我这才发现,又到冬天了。
我跪了三个时辰,雪越下越大,天越来越黑,我心中再无希冀。
最后,云姝走了出来。
她取下身上的狐裘披在我的身上,说:“宫门快落锁了,你快些回去吧。”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我拉住了她的衣角:“你真的要去北宁吗。”
她背着我说:“大皇兄死的时候,你落下了腿疾,快些回去吧。”
顿了一下,她说:
“我愿意去和亲。”
我松了手。
这是我们最后一面。
沈怀晚将我召进了她宫里,她看着我,眼中满是心疼与愧疚:“对不起长月,是我们沈家对不起你。”
“是我祖母,云景亦说可以让我当皇后,便设计让我阿兄假死,安排云景亦的人救他,阿兄失了忆,便帮云景亦做事,那日大皇子身亡,阿兄是其中一名刺客,后来他恢复了记忆,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们沈家,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阿晚,不怪你。”
我沉默许久,也只说了这一句话。
一个月后,云姝去了北宁,那日我在城墙上看着她远去,和亲队伍浩浩荡荡,冬风飘起云岳的旗。临行前一日,她的小暗卫哀求我要我帮她混进队伍,我帮了,这样云姝在北宁也能有人护着。
我正欲离开,却看见了身后的沈怀辰。
我径直越过他,他却拉住了我的手。
“长月,对不起,我不祈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只摇了摇头:“沈怀辰,不怪你。”
我怪不了任何人,我只能怪我自己。
如果不是我,母亲不会死,苏姨母不会和爱人生别离,云景祁也不会死,云姝也不会去和亲,父亲和阿兄都会平平安安,这一切,都怪我。
不知沈家祖母又给云景亦说了什么,他为我和沈怀辰赐婚,赐婚后三个月,我们成了婚。
大婚那日,每个人都很开心,除了我和沈怀辰。
我穿着大红嫁衣,戴着凤冠,嫂嫂在我额间点了朱砂,她拿出一只精致的玉簪,戴在我头上,笑着说:“你一直都喜欢玉质的饰品,这簪子是我亲手画的样子,让工匠制的,本来在你及笄时就做好了,打算给你的新婚之礼,可惜晚了一年,不过最后还是给你戴上了。”
“长月,不管你想不想嫁,但如今圣命难违,毫无办法,沈怀辰他爱你,嫁去沈家,好好生活便好。”
我轻轻点了点头。
可上了花轿,泪水便止不住地流。
洞房花烛夜,沈怀辰只进房看了我一眼,便去了书房。
他知道我不想见他。
第二日请安,沈父沈母都待我很好,也未过问圆房之事,只是告诉我,要我把沈府当成自己家就好。
我实在没什么事情做,话本子早就不看了,都是骗人的,只好将从前学了一点的女红精进一些。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到了我的生辰。
那日沈怀辰没有赴中秋宫宴,而是留下来陪我,阿晚和嫂嫂也送来了生辰礼。
去年生辰只有嫂嫂和阿晚贺我,如今也多了个人
再一次坐在月下,正如三年前,我十四岁时,我们在御花园的亭子里那时。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长月,你还爱我吗?”他问
我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只是那日后,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僵硬了吧。
他如从前一般给我带锦食堂的糕点,照顾我十分精细,我们虽然不是相濡以沫,却也算相敬如宾。
元宵节时,沈母亲手做了元宵,沈家祖母没有来,四人坐在一起,也算其乐融融。
这是我嫁进沈家的第一个年。
用过晚膳,沈怀辰带我去看花灯,带着我看各种饰品,给我买糖葫芦和各种小吃,如寻常夫妻一般。我们没带多少随从,走着走着,居然走散了。
我走着走着,居然逛到了城门口,正想再找找沈怀辰,城门却轰然打开。
此时已是亥时,城门怎会此时打开?
我疑惑地看着,却见几个人抬着一个棺木进来,站在最前面的,正是云姝的暗卫。
我呆呆地看着几人,进城后便将棺木放下。暗卫似乎看到了我,缓步走过来跪下:“郡主,公主她,薨了。”
手中的糖葫芦掉在地上,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掀开了棺木,看到了一身红色宫服的云姝。
她的口中含了一颗珠子,应是保尸身不腐的。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像睡着了一样。
我跪了下来,张嘴却说不出话,只觉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不住地颤抖,爹爹,阿兄,云景祁死的时候,我也是这种感觉。
我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长月!”
身后有人在呼唤我,我听的隐隐约约,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很粘稠,一摸,原来是血,从我眼中流出的血。
我缓缓回头,模糊的视线里,有雪,还有一个人影,我认出那是沈怀辰,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他焦急地朝我跑来,我却渐渐没了意识。
后来我一直昏昏沉沉,只要看到雪,只要看到红色,我就会心痛,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冲击着我。
一次清醒,我紧紧握着沈怀辰的手说:“我想离开岳都。”
似乎经过了一路的颠沛流离,再清醒时,我已在江南。
沈怀辰给我看了嫂嫂和阿晚给我的信,她们说要我在江南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似乎许多人都跟我说过这句话。
可我真的做不到。
在江南,我与沈怀辰便如寻常夫妻一般生活,似乎一切都在好。
又过了半年,我生辰快到了,沈怀辰带我回了岳都。
太医为我诊脉,说我已经油尽灯枯,怕是撑不了几个月。
在江南,也常有郎中给我看病,得出的结论与太医差不多,可我都让他们告诉沈怀辰,我在慢慢变好。
如今,又多了两个人,阿晚和嫂嫂。
我告诉阿晚,告诉嫂嫂,告诉沈父沈母,我想一个人去江南,不要沈怀辰跟着了。
生辰那日,他们为我办了一场生辰宴,岳都许多名门都来了。
我穿着嫂嫂精心为我挑选的衣服,戴着阿晚送的首饰,与来的贵客们谈笑风生,似乎真的好了很多。
宴席过后,沈怀辰与我在沈府花园的桂树下观月。
又是一次月下,可却是最后一次。
我哄骗他喝下下了药的酒,看着他晕倒,让下人将他扶回床上,为他掖好被子。
我抚摸着他的脸,在他额上落下一吻。
这是第一个吻,也是最后一个。
我一个人去了江南。
临走前,嫂嫂握着我的手说:“长月,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我微笑着说。
我不是没想过和沈怀辰厮守终生,但这世间真的有太多不如意了,娘亲和父亲,云姝和她的暗卫,阿兄和嫂嫂,还有云景祁。
“我写了十二封信,会差人在未来一年每个月寄给沈怀辰一封。”
“等一年后,你就告诉他,我在江南找到了新的爱人,我过得很好,要他不要来打扰我。”
“你告诉他,要好好活着,别再为我牵挂。”
嫂嫂含着泪水送走了我。
马车上,我抚摸着同心佩,心绪万千
我这一生,不过短短十八载,却吃尽了人世八苦。
我想起姑姑临死前的话,我们终究还是活成了她们的模样。
我不期望什么来世,我只希望今生,活下来的人,能好好活着。
沈怀辰,阿晚,嫂嫂,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