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那天庭蟠桃宴上的肮脏勾当暂且不表，却说那南赡部洲，大唐国境之西，两界山（原五行山）脚下。
此处山势险恶，怪石嶙峋，几无草木。凛冽的山风常年呼啸，卷起黄沙尘土，刮在人脸上生疼。五百年的岁月流转，早已将昔日齐天大圣大闹天宫的赫赫威名，化作了此间山民口中一个模糊而可怕的传说。大人们吓唬不听话的孩童，便说：“再闹！再闹就把你丢到那压猴王的山脚下去！”孩童们立时噤声，眼中满是畏惧。
山根处，一块巨大无比的四方石碣巍然耸立，其上贴着一张早已褪色却依旧法力流转的佛家六字金帖——“唵、嘛、呢、叭、咪、吽”。石碣之下，只露出一个猴头，还有一只勉强能伸出来的、沾满泥垢灰尘的毛茸茸右臂。
那便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五百年！整整五百个寒暑！风吹日晒，雨打雷劈，铜汁铁丸灌腹，孤寂与愤懑蚀心。那双曾经能看穿三十三重天的火眼金睛，如今虽依旧金光湛湛，却深陷在乱草般的毛发和尘土之中，透着一股被岁月磨砺过的、沉淀下来的桀骜与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头上的金冠早已失了光泽，紧箍儿倒是牢牢地嵌在毛发里，冰冷坚硬，时刻提醒着他失败的耻辱和仙佛的禁锢。此刻，他正百无聊赖地转动着眼珠，看着几只瘦骨嶙峋的山雀在石缝里啄食着干瘪的草籽。
忽然，天际祥云汇聚，瑞霭千条。一股清圣温和的气息瞬间驱散了此地的肃杀与荒凉。山风似乎都安静了几分。一个身影踏着莲台，自云端缓缓而降。
只见她头戴宝冠，身披素雅白衣，手持净瓶杨柳，面容慈悲庄严，周身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正是那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
山神、土地感应到菩萨降临，慌忙从土里钻了出来，化作两个颤巍巍的老叟，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小神拜见观世音菩萨！菩萨慈悲！菩萨万福！”
观音菩萨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他们，径直落在那石碣下露出的猴头上。她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察觉的情绪，似是悲悯，又似蕴藏着更深沉的意味。
孙悟空自然也看到了观音。他猛地一甩头，将脸上的尘土甩掉一些，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声音沙哑却依旧带着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嘿！我道是谁，原来是南海的菩萨！怎么，五百年不见，今日是来看俺老孙的笑话？还是那西天如来又有什么新花样要耍？”
他的语气充满了嘲讽，火眼金睛死死盯着观音，仿佛要穿透那层慈悲的光晕，看清她真正的来意。
观音菩萨神色不变，依旧是那副悲悯众生的模样，声音清越平和，如同山涧清泉：“悟空，休得无礼。五百年镇压，消磨戾气，可曾有所悟？”
“悟？”孙悟空嗤笑一声，带动得脖颈下的山石都微微震动，“俺老孙只悟出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这天庭灵山，尽是些道貌岸然、不讲道理的混账东西！俺老孙不服！”
“不服？”观音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深意，“你当年搅乱蟠桃会，偷吃老君仙丹，打翻八卦炉，又大闹天宫，欲夺玉帝尊位。此等滔天罪业，压你五百年，已是佛祖慈悲，网开一面。你心中怨恨，不过是因为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可曾想过那些因你一时任性而遭殃的生灵？那被毁的蟠桃园，那被惊扰的诸天神佛，那因你打斗而崩塌的山河？”
孙悟空梗着脖子，眼中金光更盛：“少跟俺老孙说这些！蟠桃会他们请过俺老孙吗？老君的丹炉是俺老孙打翻的，可那炉火倾泻下界，烧死了多少无辜生灵，你们这些神仙管过吗？玉帝老儿无德无能，俺老孙凭什么坐不得他的位子？要打便打，压俺五百年算什么本事！”他越说越激动，那只露在外面的右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抠进石缝里，碎石簌簌落下。
观音静静地看着他发泄，待他吼完，才缓缓道：“你这猴头，果然野性难驯。也罢，今日贫僧至此，并非与你争辩是非。”她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你可知，这山下五百年，便是你的‘灾愆’？待灾愆满日，自有救你之人。”
“救俺？”孙悟空眼中闪过一丝警惕和怀疑，“谁？谁能救俺？谁又敢救俺？”
“天机不可尽泄。”观音菩萨目光深邃，似乎意有所指，“此人乃十世修行的好人，将奉大唐皇帝之命，前往西天拜佛求取真经。他便是你的师父。你须皈依佛门，保护他西去，一路降妖除魔，历经磨难，方能修成正果，得脱此难。”
“给一个凡人当徒弟？保他去西天取经？”孙悟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呲着牙，“俺老孙堂堂齐天大圣，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当跟班？还要一路伺候他？笑话！天大的笑话！俺老孙宁可再被压五百年，也不受这鸟气！”
“休得妄言！”观音菩萨语气微沉，带着一丝佛门威仪，但并非完全的斥责，更像是一种提醒，“此乃你脱困的唯一机缘，亦是佛祖给你的赎罪之路。护得取经人功成，你自可解脱禁锢，得证金身正果。若再执迷不悟，永世不得翻身！” 最后一句，她说得斩钉截铁，目光却若有深意地在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儿停留了一瞬。
孙悟空沉默了。他并非真的不怕永世镇压。五百年的孤寂和痛苦，早已在他狂傲不羁的外表下刻下了深刻的烙印。他转动着眼珠，似乎在权衡利弊。脱困的诱惑，与给凡人当徒弟的屈辱，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观音菩萨见他神色变幻，知他心中松动。她不再多言，只是从净瓶中抽出那翠绿的杨柳枝，轻轻一扬。三滴晶莹剔透、蕴含着磅礴生机的甘露自柳枝尖端滴落，并未洒向孙悟空，而是径直落在他头顶的乱发之中。
孙悟空只觉得头顶微微一凉，三根毫毛无风自动，脱落下来，却并未飘走，而是瞬间融入了他头顶的金毛之中，隐没不见。
“此乃我玉净瓶中甘露所化的三根救命毫毛。”观音菩萨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和依旧，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直透心底，“若你日后保那取经人西行，遇有万分危急、诸般法宝难敌之时，可将此毫毛扯下，自有妙用。切记，心念所至，变化由心，可助你… 破虚妄，守本心。”
“破虚妄，守本心？”孙悟空心中猛地一震，咀嚼着这六个字。他抬起头，火眼金睛再次看向观音菩萨那慈悲庄严的脸庞，那双眼眸深处，似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俯视，而是…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仿佛藏着千言万语。
观音菩萨不再看他，转而面向依旧匍匐在地的山神土地，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山神、土地，好生看管此猴。待那东土取经人到来，自有揭帖救他。期间，好生照料，莫要短缺了饮食。”
“谨遵菩萨法旨！小神定当尽心竭力！”山神土地吓得连连磕头应诺。
观音菩萨微微颔首，脚下莲台升起祥云，身影渐渐消失在云端，只留下那清圣的气息在山谷间缓缓飘散。
孙悟空望着菩萨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山风重新呼啸起来，卷起沙尘扑打在他脸上。他伸出那只唯一能动的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那三根融入毫毛的地方。
“取经人…师父…脱困…”他低声念叨着，眼中金光闪烁不定，那被压抑了五百年的桀骜之下，一丝新的、带着疑虑和警惕的火焰，正在悄然点燃。而那“破虚妄，守本心”六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中荡开了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山神土地见菩萨走了，这才敢颤巍巍地爬起来，远远地看着石碣下的猴头，眼神里依旧是满满的畏惧。土地公犹豫了一下，从怀里哆哆嗦嗦摸出一个干瘪发硬的野山桃，小心翼翼地放在距离孙悟空手臂几尺远的一块石头上，然后像受惊的兔子般，拉着山神哧溜一下钻回土里，再不敢露头。
孙悟空瞥了一眼那干瘪的桃子，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却也没有拒绝。他闭上眼，任凭山风呼啸，沙尘扑面，仿佛再次沉入了无边的孤寂。只是这一次，那孤寂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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