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三藏法师受了太宗皇帝敕封,领了通关文牒,又得了观音菩萨化身所赠的锦襕袈裟、九环锡杖与那大红葫芦,选定了吉日良辰,辞别了太宗皇帝并满朝文武,在长安城外十里长亭,饮了御赐素酒,便孤身一人,牵着一匹太宗亲赐的白马,踏上了西行取经的漫漫长路。
这一路行来,初时还遇些人家,得些斋饭。越往西走,越是人烟稀少,山高路险。三藏法师虽是意志坚定,但终究是肉体凡胎,又从未经历过这等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的艰辛。不出半月,已是面容憔悴,脚底磨出了血泡,那匹御赐的白马也累得瘦骨嶙峋,步履蹒跚。
这一日,主仆二人(若那瘦马也算仆的话)行至一片险峻山岭。但见那山:
峰岩重叠,涧壑湾环。虎狼成阵走,麂鹿作群行。无数獐钻簇簇,满山狐兔聚丛丛。千尺大蟒,万丈长蛇;大蟒喷愁雾,长蛇吐怪风。道旁荆棘牵漫,岭上松楠秀丽。薜萝满目,芳草连天。影落沧溟北,云开斗柄南。
三藏看得心惊胆战,只得硬着头皮,牵马前行。正行走间,忽听得前方密林深处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如同闷雷滚过,连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阿弥陀佛!”三藏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缰绳,那白马也惊得扬起前蹄,嘶鸣不已。他心中暗道:“莫非是遇上了什么吃人的大妖巨怪?”
他本想绕路,可环顾四周,尽是悬崖峭壁,唯有前方一条羊肠小道。三藏咬了咬牙,默念几声佛号壮胆,小心翼翼地牵着马,循着那鼾声传来的方向,拨开层层灌木荆棘,向前探去。
行不多远,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处向阳的山坳里,乱石堆旁,竟躺着一个… 一个极其肥硕的汉子!这汉子生得:
卷脏莲蓬吊搭嘴,耳如蒲扇显金睛。獠牙锋利如钢锉,长嘴张开似火盆。金盔紧系腮边带,勒甲丝绦蟒退鳞。手执钉钯龙探爪,腰挎弯弓月半轮。纠纠威风欺太岁,昂昂志气压天神。
只是此刻,这威风凛凛的汉子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鼾声如雷,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把胸前的衣襟都打湿了一大片。更引人注目的是,在他身边不远处,散落着十几个空空如也的大酒坛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劣质酒气。
三藏看得目瞪口呆,这分明是个妖怪模样!看那钉耙、弯弓,绝非善类!他吓得魂不附体,转身就想跑。不料脚下踩到一根枯枝,“咔嚓”一声脆响。
“嗯…?”那酣睡的肥汉猛地睁开一双铜铃大眼,金光一闪!虽然带着浓重的睡意和酒气,但那眼神瞬间的锐利,竟让三藏心头一寒。
“谁?!敢扰俺老猪的好梦!”那汉子一骨碌坐起身来,动作竟出奇地敏捷。他抄起身边那柄寒光闪闪、足有丈许长的九齿钉耙,醉眼朦胧地四下张望。当看到吓得瑟瑟发抖的三藏法师和他身后那匹瘦马时,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一个极其谄媚、却又带着几分猥琐的笑容。
“哎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位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法师啊!”那汉子把钉耙往地上一拄,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腆着大肚子,凑近几步,一股浓烈的酒臭气扑面而来,“法师这是要去哪儿啊?这荒山野岭的,多危险!来来来,快到俺老猪的‘洞府’里歇歇脚,俺老猪这里有好酒…呃,好茶!好茶款待!”
三藏见他言语轻佻,眼神不正,心中更是惊惧,连连后退:“阿…阿弥陀佛!贫僧…贫僧只是路过,不敢叨扰大王清修!这就走,这就走!”说着就要去牵马。
“哎!别走啊法师!”那汉子一步跨出,庞大的身躯竟异常灵活,瞬间挡在了三藏面前,嬉皮笑脸道,“相见就是有缘!法师你看你,风尘仆仆,面黄肌瘦的,定是饿坏了吧?俺老猪这里刚巧猎了几只肥鸡…呃不,是采了些鲜果!鲜果!请法师务必赏脸!”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就要去拉三藏的胳膊。那手上指甲锋利如钩,看得三藏魂飞魄散。
“妖孽休得无礼!放开我师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石破天惊的暴喝,如同炸雷般在山坳中响起!
只见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带着凌厉无匹的气势,直冲那肥汉而去!金光之中,一根碗口粗细、两头金箍的乌铁棒,裹挟着风雷之声,当头砸下!
那肥汉反应也是极快,醉意瞬间去了大半,怪叫一声:“好家伙!”手中九齿钉耙猛地向上一架!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巨响,火星四溅!狂暴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猛地炸开,将地上的碎石尘土卷起数丈高!三藏法师被这气浪一冲,站立不稳,惊呼一声跌倒在地。那匹瘦马更是吓得瘫软在地,屎尿齐流。
烟尘弥漫中,只见金光散去,一个身影稳稳落在三藏身前。正是那五行山下脱困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他头戴金冠,身穿虎皮裙,腰系藤绦,足踏麂皮靴,火眼金睛精光四射,手中如意金箍棒斜指前方,浑身散发着桀骜不驯、战天斗地的凶悍气息!
他回头瞥了一眼惊魂未定的三藏,咧嘴一笑,露出尖牙:“师父莫怕!有俺老孙在此,看哪个不开眼的妖怪敢动你一根毫毛!”
再看那肥汉,被悟空这当头一棒震得双臂发麻,蹬蹬蹬连退七八步才稳住身形,手中的九齿钉耙嗡嗡作响。他脸上的醉意和谄笑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 畏惧?
“你…你是?!”肥汉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孙悟空,尤其是他头顶那若隐若现的金箍,“齐…齐天大圣孙悟空?!”
“嘿嘿!正是你家孙爷爷!”孙悟空将金箍棒往肩上一扛,下巴一扬,“你这猪头,倒也有些见识!既认得俺老孙,还不快报上名来,磕头求饶?也省得俺老孙费力气打杀了你!”
那肥汉闻言,脸上的震惊瞬间化为一股憋屈和恼怒,他猛地将钉耙往地上一顿,怒道:“呸!俺老猪怕你不成!俺乃是当年掌管天河八万水军的天蓬元帅!只因…只因…”他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眼神闪烁,带着愤懑和不甘,“只因酒后失态,触犯了天条,被那玉帝老儿贬下凡尘,错投了猪胎!才落得这般模样!俺老猪也是有来历的!不是那等山野妖怪!”
“天蓬元帅?”孙悟空火眼金睛一转,上下打量着他,嗤笑道,“原来是被贬下凡的倒霉蛋!俺老孙当是谁呢!不过,你如今这副尊容,又在此拦路调戏俺师父,想吃人肉,还敢提你那劳什子元帅身份?羞也不羞!”
“谁…谁想吃人肉了!”猪妖(此时该称猪八戒)老脸一红,梗着脖子辩解,“俺老猪就是…就是请法师去坐坐!叙叙旧!俺如今在此地高老庄,也是…也是有家业的!”他这话说得毫无底气,眼神飘忽。
孙悟空哪会信他,冷笑道:“叙旧?叙到要动手动脚?少废话!吃俺老孙一棒!”说罢,抡起金箍棒就要再打。
猪八戒也恼了,哇呀呀怪叫一声:“欺人太甚!看耙!”挺起九齿钉耙就迎了上去。
刹那间,这山坳之中,棒来耙往,叮当作响,打得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孙悟空棒沉力猛,招招狠辣,尽显当年大闹天宫的威风;猪八戒钉耙势大力沉,虽然身形肥硕,却异常灵活,耙法大开大合,竟也颇有章法,隐隐带着当年天河水军统帅的余威。两人斗得难解难分,从地上打到半空,又从半空斗回地面,直杀得天昏地暗。
三藏法师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紧紧攥着胸前的佛珠,口中不住地念佛。他既担心孙悟空安危,又怕这猪妖凶悍。更令他心惊的是,这猪妖口中竟也自称是天神贬谪?这天庭…究竟是何道理?
就在两人激战正酣,猪八戒渐感不支,被悟空逼得手忙脚乱之际,天际祥云汇聚,清圣之气弥漫开来。观世音菩萨手持净瓶杨柳,脚踏莲台,再次显现云端。
“悟空,八戒,且住手!”菩萨的声音平和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孙悟空闻言,虚晃一棒跳出圈外,对着云端拱了拱手:“菩萨,您来得正好!这猪妖在此拦路,欲害我师父,待俺老孙结果了他!”
猪八戒也连忙收了钉耙,对着菩萨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哭丧着脸嚎道:“菩萨慈悲!菩萨救命啊!俺老猪冤枉!俺只是想请法师去庄上歇歇脚,绝无害人之心啊!是这猴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
“哼!巧言令色!”悟空怒目而视。
观音菩萨目光扫过二人,最后落在惊魂未定的三藏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她对着猪八戒道:“天蓬,你因罪被贬,错投猪胎,合该受此磨难。今日遇着取经人,正是你的造化。我今赐你法号‘八戒’,命你皈依佛门,拜三藏法师为师,保护他西去取经,将功折罪。你可愿意?”
猪八戒一听,眼珠滴溜溜乱转。他虽贪恋高老庄的安逸,但更怕被孙悟空一棒打死,也深知被贬下凡终非长久之计。若能跟着取经,将来或许还能得个正果?他连忙磕头如捣蒜:“愿意!愿意!弟子八戒,拜见师父!拜见师父!”说着,就朝三藏咚咚咚磕头。
三藏法师这才惊魂稍定,看着眼前这肥头大耳、满身酒气、刚才还凶神恶煞如今却磕头如捣蒜的猪妖,心中五味杂陈。这就是菩萨给自己安排的第二个徒弟?他有些迟疑地看向菩萨。
观音菩萨微微颔首:“三藏,此乃天蓬元帅转世,虽面目丑陋,但本性尚存,亦有降妖伏怪之能。收下他吧,一路之上,也可助悟空一臂之力。”
三藏见菩萨发话,只得应允:“阿弥陀佛,既是菩萨点化,贫僧自当收留。望你自此洗心革面,严守戒律,莫要再生事端。”
“谨遵师父教诲!俺老猪…不,弟子八戒,一定戒酒戒色戒贪戒嗔…呃,反正菩萨说的八戒,弟子都戒!”猪八戒拍着胸脯保证,只是那眼神依旧有些飘忽。
孙悟空在一旁抱着金箍棒,斜睨着八戒,鼻子里哼了一声:“呆子!以后给俺老实点!若敢对师父有半点不敬,或是在路上偷懒耍滑,哼哼…”他掂了掂手中的金箍棒,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八戒吓得脖子一缩,连忙赔笑:“不敢不敢!大师兄神威盖世,小弟一定唯您和师父马首是瞻!”
观音菩萨见事已了,便对三藏道:“此去西天,路途遥远,妖魔众多。你师徒三人,当同心协力,共赴前程。好自为之。”言罢,祥云升起,身影渐渐淡去。
山坳中,尘埃落定。三藏看着新收的这两个徒弟:一个尖嘴猴腮,桀骜不驯;一个肥头大耳,眼神飘忽。一个曾是搅乱天庭的齐天大圣,一个是因色被贬的天蓬元帅。这取经之路…前途当真未卜啊!
他叹了口气,整了整袈裟:“悟空,八戒,我们…上路吧。”
孙悟空应了一声,将金箍棒变小塞进耳朵,上前牵过那匹依旧瘫软的白马。猪八戒则扛着他的九齿钉耙,一步三摇地跟在后面,嘴里还小声嘟囔着:“高老庄…翠兰…俺老猪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吃顿饱饭了…”说着,肚子还配合地咕噜噜叫了一声。
三藏法师无奈地摇了摇头,抬头望向那西天方向。残阳如血,将师徒三人一马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崎岖的山路上。流沙恶水犹在前方,而那冷面的身影,也即将在这西行路上,与他们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