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县公安局的审讯室比教育局那间档案室还要冷。
白炽灯吊在天花板中央,光线惨白得晃眼,照得墙上的烟烫痕迹像一片片丑陋的痂。林秀兰坐在铁桌子这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志愿表存根的边角。纸页边缘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那"北京大学"四个字却依旧清晰,像四只眼睛,冷冷地盯着她。
墙角的暖气管"滴答、滴答"地漏水,声音在这密闭的空间里被放大,敲得人心烦意乱。桌上放着个搪瓷杯,口沿缺了块瓷,露出里面黑黢黢的铁皮。林秀兰盯着那缺口看,想起前世自己用的第一个搪瓷缸,也是这样,被弟弟林建军不小心摔出个豁口,后来用了整整十年,直到缸底漏了才舍得扔。
隔壁房间突然传来女人尖利的哭喊,穿透薄薄的墙壁,扎进林秀兰耳朵里。
"我们家婉柔是冤枉的啊!那丫头片子就是看我们家要出大学生了眼红!天杀的啊,怎么能这么害我们家婉柔啊!"是陈母的声音,哭得声嘶力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死了人。
林秀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前世她就是被这家人的眼泪骗了,骗走了通知书,骗走了前途,骗走了一辈子。
"哭什么哭!吵死了!"另一个粗犷的男声响起,应该是值班警察,"再吵就把你单独关起来!"
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陈母抽抽噎噎的余音。
林秀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她得拿出证据,让这家人付出代价。她展开那张被茶水浸湿过的志愿存根,仔细抚平褶皱。照片上的自己梳着齐耳短发,眼神清澈,带着对未来的憧憬。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人心险恶,还以为世界上都是好人。
审讯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断了她的思绪。两个警察走了进来,一个年纪稍大,脸上带着风霜,眼神却很锐利;另一个年轻些,板着脸,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林秀兰是吧?"年长的警察拉出椅子坐下,拿出笔录本和钢笔,"我姓王,叫我老王就行。这位是小李。我们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
"嗯。"林秀兰点头。
"下午在教育局办公室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详细说一下。"老王打开钢笔帽,笔帽"咔嗒"一声轻响。
林秀兰从早上如何去教育局取档案开始说起,声音平静,条理清晰。她说到档案袋上的新胶带,说到志愿表上被篡改的学校名称,说到那个模仿得拙劣可笑的签名。说到白婉柔突然出现,说到李主任的惊慌失措,再到最后白婉柔拿刀伤人。
"......就是这样。"林秀兰说完,将手里的志愿存根推到老王面前,"这是原始存根,上面有我真实的签名和志愿。"
老王拿起存根仔细看着,眉头越皱越紧。小李在一旁冷冷地盯着林秀兰,好像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犯人。
"你说档案被篡改,有证据吗?"小李突然开口,语气带着怀疑。
"档案袋上的胶带是新粘的,可以验指纹。还有两份志愿表上的笔迹完全不同,可以请笔迹专家鉴定。"林秀兰不卑不亢地回答,"教育局的王管理员已经承认是有人指使他换了志愿表,他拿了五十块钱。"
老王点点头,在笔录本上记着什么。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两个警察架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是陈家父母。
陈母一看见林秀兰,眼睛立刻就红了,甩开警察的手就要往林秀兰这边扑:"你这个小贱人!你敢冤枉我家婉柔!我跟你拼了!"
"住手!"小李厉声喝道,上前一步拦住陈母。
陈母被警察拦住,动弹不得,就开始撒泼打滚,坐在地上捶胸顿足:"我不活了啊!现在的小姑娘心思怎么这么歹毒啊!为了钱连脸都不要了啊!我们家婉柔招你惹你了啊!她可是要上北京大学的人啊!你怎么能这么害她啊!"
她哭得涕泪横流,声音尖锐刺耳,在这狭小的审讯室里回荡。
陈父则站在一旁,唉声叹气,用手帕捂着脸,装作伤心过度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才放下手帕,红着眼睛对老王说:"警察同志,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是太心疼婉柔了,这孩子命苦,好不容易考上大学......"
"是啊是啊,"陈母仿佛找到了知音,抢着说,"我们家婉柔从小就懂事,学习也好,这次高考全县第一呢!肯定是这丫头片子看我们家婉柔考上大学,想敲诈钱财!"
林秀兰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像看一场拙劣的闹剧。前世她就是被这对夫妻一唱一和给骗了,现在看来,真是漏洞百出。
"说完了吗?"林秀兰等他们歇了歇气,才冷冷开口。
陈母被噎了一下,随即又要发作:"你还有脸说话......"
"第一,"林秀兰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家虽然不富裕,但还不至于为了钱捏造这种事情。我要是想要钱,直接去跟你们家陈志强要就行了,何必费这么大劲?"
"你胡说!我儿子才不认识你!"陈母尖叫。
"是吗?"林秀兰挑眉,"那昨晚是谁带着你们一家人闯进我家,说要拿录取通知书给白婉柔'救命'的?"
陈母的脸瞬间白了一下,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林秀兰。
"第二,"林秀兰继续说道,"如果真是我敲诈,你们现在应该在录口供告我敲诈勒索,而不是在这里演苦肉计。"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陈家父母的脸:"第三,档案存根上有我的签名和日期,被篡改的志愿表上也有一个假签名。你们敢不敢请笔迹专家来鉴定一下,看看哪个是我亲笔写的?"
陈父的脸色变了变,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右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林秀兰捕捉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心中一动。
"签...签名怎么了?"陈父强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那就是你自己签的!年轻人忘性大,可能记错了!"
"记错了?"林秀兰冷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定在陈父的右手上,"是吗?那就请陈叔叔现在用右手签一个'林秀兰'给我们看看,就像当年你替我在志愿表上签名那样。"
陈父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像是见了鬼一样。他猛地缩回右手,藏到身后,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审讯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墙角暖气管的滴水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陈母还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问:"老头子,你发什么呆啊?签就签,怕她不成......"
林秀兰没有理会陈母,死死盯着陈父,一字一句地说:"陈叔叔的右手食指,因为小时候在机械厂被机器压过,少了一截指骨,根本无法写出流畅的签名。这一点,整个红星机械厂的老职工都可以作证!"
前世,林秀兰就是这样被他们一步步逼入绝境。她生病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陈志强找到她,说白婉柔"妹妹"生病了,急需上大学改变命运。她不肯,陈志强就找来了他的父母。
破旧的土房里,光线昏暗。陈母坐在床边哭哭啼啼,说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陈父则拿着一张纸,说是学校需要确认,让她按个手印就行。她当时烧得迷迷糊糊,浑身无力,陈父就抓着她的手按了上去。
后来她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确认表,而是放弃录取资格的申请书!而陈父因为右手残疾,模仿不了她的签名,才想出按手印这个办法!
想到这里,林秀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前世的怨恨、不甘、痛苦,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印。但她没有哭,眼泪早就在前世流干了。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陈父,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陈父被她的眼神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撞到身后的警察。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陈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看看丈夫惊慌失措的样子,又看看林秀兰冰冷的眼神,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家老头子的手好好的..."
"是吗?"林秀兰冷笑,"要不要现在就让警察同志查验一下?看看陈叔叔的右手食指是不是真的有残疾?"
陈父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晕过去。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年轻警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在老王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王的脸色微微一变,点了点头。他站起身,看向陈家父母,眼神变得更加严肃:"根据我们刚刚得到的消息,教育局档案室的王管理员已经全部招供了。"
陈家父母的身体同时一震,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
"他承认,是受人指使篡改了林秀兰同学的高考志愿。"老王继续说道,目光锐利地扫过陈家父母惨白的脸,"并且收下了五十块钱的好处费。"
"不...不是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陈母尖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是王管理员陷害我们!对,一定是他陷害我们!"
"指使他的人,除了你们的儿子陈志强......"老王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看向林秀兰,"还有教育局的李主任。"
林秀兰并不意外。李主任在办公室里的反应就很可疑,又是给钱又是帮忙藏录取通知书,肯定脱不了干系。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灯突然"滋啦"一声,灭了。
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透进来一点光亮,勾勒出几个人影的轮廓。
"怎么回事?停电了?"小李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慌。
"大家别慌,我去找手电。"老王的声音很镇定。
黑暗中,林秀兰敏锐地感觉到身边有动静。她警惕地屏住呼吸,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向门口移动。
是陈家父母!他们想趁乱逃跑!
林秀兰立刻站起身,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扑过去:"别让他们跑了!"
\[未完待续\]林秀兰扑过去的瞬间,手臂重重撞上一个坚硬物体。熟悉的烟草味混着汗酸气扑面而来——是陈父。黑暗中传来骨头碰撞的闷响,男人痛得闷哼出声,脚步踉跄着撞在门上。
"想跑?"林秀兰反手抓住他藏在身后的手腕,指尖触到那截变形的食指关节。前世那份放弃录取资格的申请书上,按的就是这个指头的红印。她猛地发力,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皮肉。
"啊!"陈父惨叫着挣扎,另一只手胡乱挥舞。林秀兰被打得脸颊火辣辣地疼,铁器碰撞声在黑暗中格外刺耳——是他撞翻了桌角的搪瓷杯。
"抓住他!"老王的吼声混着桌椅倒地的巨响。林秀兰感觉有人抓住自己的肩膀往后扯,她死死攥着陈父的手腕不放,直到冰凉的金属手铐"咔嗒"锁住那只残疾的手。
"开灯了!"小李的声音刚落,应急灯的黄光突然亮起。屋内一片狼藉:铁桌被掀到墙边,搪瓷杯在地上滚出老远,茶水混着碎瓷片在砖缝里蜿蜒。
陈父被反铐在暖气管上,背靠着漏水的管道,水流顺着他的衣领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他脸色青灰,右手食指在灯光下畸形毕露,连蜷缩的姿势都透着怪异。
"带走!"老王指着瘫软在地的陈母,她突然不哭不闹了,眼神直勾勾盯着丈夫被铐住的手,嘴唇哆嗦着像条离水的鱼。
警察架走陈家父母时,陈父突然挣开钳制扑向林秀兰,被电流般的警棍击中后腰。他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水泥地,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我儿子不能有事...他还要接班...求求你..."
林秀兰后退半步,避开他伸过来的手。那只右手在地上抽搐,畸形的食指像根枯死的树枝,在应急灯下投出狰狞的影子。
"王警官。"她捡起地上那张湿透的志愿存根,纸页上的"北京大学"四个字被茶水晕开了墨,却依旧固执地挺立着,"王管理员还说了什么?"
老王没立刻回答,而是从抽屉里抽出个塑料袋。证据袋里装着张折叠的纸片,边角泛黄,隐约能看见"体检表"三个字。
"这是从李主任办公桌暗格里找到的。"他戴上白手套将纸片展开,"不是你的。"
林秀兰的目光落在照片位置——那是张一寸黑白照,梳着麻花辫的姑娘笑靥如花,右眼下有颗细小的泪痣。她的呼吸骤然停滞,这张脸她太熟悉了——前世在电视上看过无数次,本县第一个考上北大的"天才少女"白婉柔。
"血型AB型,身高162厘米..."林秀兰逐字念着,指尖微微颤抖。这些数据和她的体检表一模一样,除了照片和签名栏那个娟秀的"白婉柔"。
"王管理员说,这是七月初五那天陈志强拿来的。"老王用笔尖点了点签名栏,"他还交代,李主任早就把你的纸质档案抽出来了,准备等录取通知书到了就直接换掉。"
窗外突然传来救护车的尖啸,由远及近。林秀兰走到窗边,撩开褪色的蓝布窗帘一角。警车旁的梧桐树下,白婉柔被两个医护人员抬上担架,手腕上缠着渗血的纱布——看来她在隔壁审讯室没少折腾。
"他们想的是万全之策。"林秀兰转身时,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改志愿是第一步,万一被发现,就用体检表偷梁换柱。要是这两步都失败..."
她没说下去,但老王明白了。白婉柔在教育局那一刀,恐怕不只是冲动。
"你还知道什么?"老王突然问。应急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
林秀兰的目光转向墙角那摊茶水渍,想起前世陈志强闯进她家时说的话:"秀兰,就当救婉柔一命!她家成分不好,只有上大学才能改变命运!"当时她咳得撕心裂肺,只当是胡话。
"白婉柔的父亲,"林秀兰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是不是原县教育局的白副局长?"
老王猛地抬头,钢笔"啪嗒"掉在笔录本上,洇开一团墨渍。
就在这时,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值班警察撞开门,手里挥舞着个牛皮纸信封:"王队!北京来的挂号信!收件人..."他看了眼信封,又看了眼林秀兰,"是林秀兰!"
林秀兰的心脏骤然收紧。她认得那个信封样式——前世这个时候,它本该躺在陈家的抽屉里,等着白婉柔穿上她的旧布鞋,踏上北上的火车。
老王撕开信封的瞬间,林秀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墙角的滴水声。淡蓝色的录取通知书从信封里滑出来,北大校徽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微光。
"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通知书..."老王念出声时,突然顿住了。他把通知书翻过来,眉头拧成疙瘩,"怎么回事?"
林秀兰接过通知书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背面右下角贴着张邮票大小的白纸,上面是她刻骨铭心的字迹——那是前世病床上,陈志强逼她写下的放弃声明。只是这次,纸上多了行陌生的批注:
"此件已作废,原件待查。——83.7.15"
墨迹还带着淡淡的汽油味,像是用教育局档案室那台老旧的油印机印上去的。
窗外的月光突然亮了起来,林秀兰看见玻璃映出自己惊愕的脸。她想起今天在教育局,王管理员塞给她的那个皱巴巴的烟盒,当时急着追白婉柔,随手塞进了裤兜。
她伸手摸出烟盒,锡纸反光里,包着半张被撕毁的便签,上面是潦草的铅笔字:
"李主任保险柜,钥匙在..."
后面的字被墨水晕染了,但林秀兰认得这个字迹。三个月前,她去教育局交档案时,帮一位戴眼镜的老科员捡起过掉落的钢笔——正是档案室的王管理员。
"王警官,"林秀兰捏紧烟盒,金属包装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我知道真正的档案在哪里了。"
走廊里的挂钟突然敲响十下,在寂静的公安局大楼里传出空旷的回响。老王看了眼墙上的日历,红圈标注的"7.19"格外醒目——离大学报到截止日期,还有整整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