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K402次列车像一条绿色巨蟒,嘶吼着冲出县城小站。林秀兰把帆布包塞进行李架底层,指尖触到里头圆滚滚的熟鸡蛋,想起王管理员塞给她布包时那双布满皱纹的手。靠窗的座位还带着前位乘客的余温,她刚坐下,对面穿的确良衬衫的中年男人就把搪瓷缸往小桌上一蹾,茶叶梗子在浑浊的水里打着旋。
"去北京?"男人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说话时烟味混着汗味飘过来。
林秀兰点点头,从布包里掏出王管理员给的那件蓝布衬衫。针脚细密得像鱼鳞,她摩挲着领口那圈月牙形的磨痕——这该是老人自己穿了多年的旧衣裳。车窗外的白杨树一排排后退,叶尖上还挂着夕阳的金粉,把她放在膝头的录取通知书照得发亮。
过道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让!麻烦让让!"乘务员推着铁皮餐车过来,轮子碾过地板接缝处发出"咯噔咯噔"的响。林秀兰缩回脚时,看见邻座那个戴眼镜的男生正埋头啃面包,《人民日报》摊在腿上,社会版标题加粗印着"打击投机倒把,维护市场秩序"。
"同学,你也是去上大学?"男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车厢顶的白炽灯。
"嗯,北大。"林秀兰把背包往怀里抱了抱。
男生嘴里的面包屑掉在报纸上:"我清华物理系的,叫张启明。"他把啃剩的面包纸叠得方方正正,"高考作文《毁树容易种树难》,你写的啥论据?"
林秀兰刚要开口,车厢连接处突然爆发出尖利的哭喊。
"让我过去!那是我的通知书!你们凭什么拦我!"
这声音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林秀兰脊柱发麻。她猛地抬头,看见白婉柔披头散发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月白色连衣裙下摆沾着黑泥,往日精心打理的麻花辫散成乱糟糟的鸡窝。
周围乘客纷纷侧目。张启明把报纸对折起来,林秀兰注意到他捏着报纸的指节泛白。
"秀兰!你不能这么狠心!"白婉柔跌跌撞撞扑过来,膝盖重重磕在车厢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几个抱孩子的妇女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娃。
林秀兰坐着没动,目光扫过白婉柔死死抓住自己裤脚的手。指甲缝里有干涸的血渍,腕子上还留着青紫色的指印——那是陈志强昨晚挣扎时掐出来的。
"大家快来看啊!"白婉柔突然转向围观人群,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个女人抢走了我的大学名额!我爸被打成右派十年了,我等这个机会等了一辈子啊!"她突然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颤抖着展开,"这是陈志强亲手写的转让声明!林秀兰早就同意把名额让给我了!"
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穿的确良衬衫的男人把搪瓷缸往桌上又磕了磕:"姑娘家怎么能干这种事?"
"就是啊,看她长得挺老实......"
林秀兰慢慢站起身。夕阳刚好从车窗斜射进来,在她身后描出一圈金边。她看着白婉柔哭得扭曲的脸,突然想起前世这个女人穿着自己缝制的的确良衬衫,挽着陈志强的胳膊说:"秀兰姐手真巧,这锁边比裁缝铺还好呢。"
"白婉柔,"林秀兰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似的扎破车厢里嘈杂的嗡嗡声,"你说通知书是你的?"
白婉柔噎了一下,眼泪挂在睫毛上:"本来就是我的!要不是你......"
"那你告诉我,"林秀兰往前逼近半步,鞋尖几乎碰到白婉柔跪着的膝盖,"我的准考证号是多少?"
白婉柔的脸"唰"地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说啊!"林秀兰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车窗嗡嗡作响,"我数学考了多少分?政治简答题第三题问的什么?你不是说通知书是你的吗?这些最基本的你都答不上来?"
围观人群的议论声变了调。张启明悄悄把报纸塞进包里,镜片后的眼睛亮亮的。
"你......你胡说!"白婉柔突然跳起来,手指戳向林秀兰的脸,"是你偷了我的机会!是你让陈志强骗我!"她指甲划过林秀兰的脸颊,留下道红印子。
林秀兰没躲,反而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狠狠摔在小桌上。公安局开的证明文件滑出来,鲜红的公章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谁骗谁?"林秀兰抓起文件晃了晃,"公安局已经查明,陈志强伪造声明偷换档案!王管理员为了保护证据差点被你们害死!你现在还敢在这儿颠倒黑白?"
白婉柔的目光像被烫着似的躲开文件,突然尖叫着扑向林秀兰的帆布包:"我撕了你这个贱人!"她指甲抠进布料时,林秀兰听见"刺啦"一声裂帛响。
"抓住她!"张启明猛地起身,一把攥住白婉柔的手腕。男生看着文弱,手劲倒不小,捏得白婉柔痛呼出声。周围两个解放军模样的乘客也围上来帮忙,三两下就把白婉柔按在了过道上。
帆布包的拉链开了,录取通知书复印件飘出来。林秀兰刚要去捡,白婉柔突然挣脱钳制,疯了似的扑上去抓起复印件就往嘴里塞。
"别让她毁了证据!"林秀兰急得去掰她的嘴。指尖触到白婉柔冰凉的牙齿,还有那股混合着唾沫和纸浆的腥甜气。
"都住手!"乘警终于拨开人群挤进来,腰间的手铐撞得叮当作响。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分开扭作一团的两人,林秀兰这才发现自己的衬衫袖子被撕开了道口子,肩膀被抓出几道血痕。
白婉柔被按在座位上还在嘶吼:"林秀兰我咒你不得好死!你抢了我的人生,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乘警翻看了公安局的证明文件,眉头越皱越紧:"行了,跟我们去乘务室。"他示意另一个警察,"先把她看起来。"
林秀兰蹲下身收拾散落的文件,手指触到王管理员给的那件蓝布衬衫时,突然感觉不对劲。衬衫左胸位置硬硬的,像藏着什么东西。她不动声色地把衬衫塞进帆布包,眼角余光瞥见白婉柔被警察押着经过时,投来的那个淬毒般的眼神。
"谢谢你啊同学。"林秀兰对帮她捡文件的张启明道谢。
男生脸有点红:"应该的。这种人太可恶了,顶替别人上大学......"他突然压低声音,"我听说去年北京就抓了个类似的案子,顶替者判了三年。"
夜深了。车厢里大部分乘客都歪着头打起了瞌睡,鼾声此起彼伏像交响乐。林秀兰靠在冰凉的车窗上,借着外面微弱的月光拆开衬衫缝线。
里面是个用油纸包着的小本子,封皮是磨掉漆的硬壳,翻开第一页,王管理员那熟悉的钢笔字映入眼帘:"1983年5月12日,李主任收陈志强手表一块,上海牌。"
林秀兰的心跳骤然加速。本子里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流水账,每一笔都标着日期和物品名称。翻到7月5日那页时,她的手指突然顿住了——
"白婉柔档案:替换林秀兰成绩,英语100分改65分,数学98分改59分。经办人:李。收受贿赂:现金200元,粮票50斤。"
下面还画着个简易的存折图案,旁边写着串数字:"工行建国路支行,456789,定期。"
火车突然减速,"哐当"一声巨响,林秀兰的帆布包掉在地上。车窗外面,一个巴掌大的小站站台亮着昏黄的灯,站牌上"柳树屯"三个字模糊不清。这种临时停车的小站,火车根本不该停靠。
她看见两个乘警押着白婉柔走下火车。站台上孤零零站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帽檐压得很低,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夜风掀起他风衣一角,露出里面白衬衫上别着的金灿灿的钢笔。
白婉柔走到男人面前时,突然回过头,隔着车窗死死盯住林秀兰的位置。月光刚好照在她脸上,那不是疯癫,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林秀兰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
穿黑风衣的男人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望向她的窗口。虽然隔着十几米远,林秀兰却觉得那道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她的脸。男人抬起右手,不紧不慢地整理了一下围巾,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金戒指在灯光下闪了闪。
火车重新启动,"哐当哐当"的节奏越来越快。林秀兰趴在车窗上,看着白婉柔和那个黑衣男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帆布包里的小本子硌得她腰生疼。林秀兰摸出本子,借着车厢昏暗的灯光再次翻开。在最后一页的角落里,王管理员用红铅笔写了行小字:"小心穿黑风衣的人,他们不止一个。"
邻座的张启明翻了个身,嘟囔着梦话:"力学公式......推导......"
林秀兰把本子紧紧捂在胸口,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车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铁轨反射着零星的月光,像条通往未知的银色河流。她知道,这趟开往北京的火车,恐怕比她想象的要颠簸得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