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潮声碎玉
雨,下得毫无征兆,又凶又急。
那不是凡间的雨,是九天倾倒下来的天河弱水,带着足以蚀骨销魂的寒气和重量,泼天盖地。浓稠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海面上,像一张垂死巨兽的肚皮,每一次翻滚都挤出更汹涌的洪流。浪头被砸得粉碎,发出沉闷如擂鼓的哀鸣。整片东海,在暴虐的雨鞭抽打下,痛苦地呻吟、沸腾。
就在这毁灭的帷幕中央,一点微弱的冰蓝色光芒,如同狂风里挣扎的烛火,忽明忽灭。
一条龙。
通体覆盖着最纯净的寒冰般的鳞片,每一片都流转着月华般清冷又脆弱的光泽。它曾经优雅地遨游于碧波之间,鳞爪舒展,搅动起温柔的漩涡,引来鱼群如彩带般环绕。而此刻,它庞大的龙躯被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天道之力死死钉在狂暴的海天之间。那力量无影无形,却比最沉重的玄铁锁链更令人绝望。
冰蓝的龙鳞,在那狂暴雨水的冲刷下,正一片片地剥落。起初是边缘,然后是大片大片,如同被剥开的、最精美的珐琅瓷器。脱落的龙鳞并未沉入幽暗的海底,而是在接触雨水的瞬间,便无声无息地崩解、湮灭,化作点点细碎的冰蓝色星尘,随即被无情的雨幕彻底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不——!”
撕心裂肺的呐喊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与海浪的咆哮里。一道燃烧的身影,裹挟着焚尽八荒的烈焰,不顾一切地撕裂浓密雨幕,朝着那光芒即将彻底熄灭的中心冲去。风火轮卷起的烈焰在弱水中嗤嗤作响,蒸腾起大片白气,却无法真正驱散那彻骨的绝望寒意。少年火红的头发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额角,往日里桀骜不驯、仿佛能灼伤天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毁的惊恐和疯狂。
他伸出手,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颤抖着,竭力想要抓住那冰蓝龙影最后一点残存的轮廓。
“敖丙——!!!”
指尖触到的,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凉。那点微弱的冰蓝光芒,如同被吹熄的烛火,在他拼尽全力伸出的手掌中,倏然彻底消散。
龙躯化作的星尘,最后的挽歌,被无边的雨彻底抹去。
………
“敖丙——!”
哪吒猛地从石床上弹坐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刚刚从最深的海底挣扎着浮出水面,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溺水般的窒息感。额头上全是冰冷的汗珠,顺着紧绷的脸颊滑落,砸在粗糙的兽皮褥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脱出来。
梦里那蚀骨的冷雨、弱水蚀魂的寒气、鳞片崩解的碎裂声、以及指尖最后触到的空无……所有令人窒息的绝望碎片,依旧死死缠绕着他,冰冷黏腻,挥之不去。
“哪吒?”
一声带着初醒时特有沙哑的低唤,如同温热的泉水,轻柔地拂过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带着真实的、温热的体温,稳稳地贴在他冰凉汗湿的脸颊上。
那温度如此真切,带着令人心安的暖意,瞬间驱散了梦魇残留的、深入骨髓的寒冰。
哪吒猛地转过头。
黯淡的月光从简陋石屋高处的透气孔斜斜漏下,吝啬地勾勒出身旁人的轮廓。冰蓝色的发丝散落在粗糙的草枕上,在朦胧的光线下流淌着静谧的光泽。敖丙侧躺着,一只手还贴在哪吒脸上,那双总是清澈得如同东海深处最纯净水域的眼眸,此刻半睁着,里面没有梦魇,没有消散的恐惧,只有尚未完全清醒的柔和倦意,以及一丝被惊醒的、毫不作伪的关切。
“又做噩梦了?”敖丙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微微撑起一点身体,凑近了些,温热的吐息拂过哪吒汗湿的鬓角,“我在这里。”
没有消散。没有冰冷的雨。没有弱水蚀魂。敖丙就在这里,温热,真实,触手可及。
哪吒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狂跳的心脏在敖丙掌心温暖的熨帖下,一点点落回原处。他抬起手,有些僵硬,却异常用力地,紧紧攥住了敖丙贴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指尖嵌入对方的指缝,用力到指节泛白,仿佛要确认这温暖的真实性,将它死死焊在自己的皮肤上。
“嗯,”哪吒的嗓子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他垂下眼帘,避开敖丙关切的凝视,目光落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声音闷闷地挤出喉咙,“梦……梦见你没了。”
敖丙的手指在他掌心里微微动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回握。他另一只手也抬起来,轻轻抚过哪吒汗湿的鬓角,将那几缕凌乱黏在额头的红发拨开。动作温柔而耐心,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安抚。
“傻哪吒,”敖丙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梦都是反的。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他的指尖带着微温,拂过哪吒紧绷的下颌线,试图揉开那凝固的恐惧:“不过是些虚妄的幻影罢了。有你在,谁能让我没了?”
石屋内只有两人交错的、渐渐平复的呼吸声。窗外,真正的夜风穿过山谷,发出呜呜的低鸣,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夜鸟的啼叫,反而衬得这方寸之地更加寂静、安全。
哪吒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像一张拉满后骤然失去力道的硬弓。他慢慢松开紧握的手,却没有完全离开,只是虚虚地搭在敖丙的手腕上,感受着皮肤下脉搏沉稳的跳动。一下,又一下,规律而有力,是生命最确凿的证明。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但那份狂躁的惊恐已然退潮,“……反的。”
敖丙看着他渐渐放松的眉眼,嘴角弯起一个极淡、却足以驱散所有阴霾的弧度。他顺势靠近,将额头轻轻抵在哪吒的额头上。冰蓝色的发丝垂落,带着一丝微凉,蹭着哪吒的皮肤。两人鼻尖几乎相触,呼吸交融在一起,温热的气息拂在彼此脸上。
“睡吧,”敖丙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催眠般的魔力,“我守着。”
在这个远离尘嚣、简陋却安宁的石屋里,在彼此体温交融的方寸之间,那些关于暴雨、消散和冰冷天道的恐怖幻影,似乎真的被这真实的温暖和脉搏的跳动,暂时驱赶到了遥远而模糊的边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