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诏

第一章：海天诏

天光破晓，驱散了石屋中最后一丝夜的微凉。洞开的木门框住了一幅生机勃勃的画卷：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晨雾中显露出青黛的轮廓，近处几棵虬枝盘曲的老松点缀着点点新绿。山谷里氤氲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鸟鸣清脆，婉转悠扬，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哪吒盘腿坐在屋外一块被晨露打湿的平整大石上，膝盖上放着一块刚寻来的、质地温润的青玉。他低着头，神情是少有的专注，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笨拙。风火轮化作的两道小小火苗安静地悬停在他身侧，柔和的光芒跳跃着，将他手中那柄锋利小刻刀映得亮闪闪的。

刻刀尖沿着玉石的纹理，一点点细致地游走。细微的、带着某种韵律的“沙沙”声持续不断地响起，玉屑像细雪般簌簌落下，在他脚边积了薄薄一层。汗水顺着他绷紧的额角滑下，他也只是随意地用袖子抹去，眼睛始终牢牢钉在那逐渐成形的玉石上——一片舒展的、边缘带着柔和弧度的莲花瓣。线条还很生涩，远不及他舞动火尖枪时的流畅写意，却凝聚着十二万分的耐心。

敖丙倚在不远处另一块青石旁，手里捧着一卷有些年头的竹简。晨风拂过他冰蓝色的发丝，有几缕顽皮地滑落颊边。他看得并不算快，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古老的文字，偶尔指尖会无意识地摩挲一下竹简边缘的毛刺。只是那看似专注的目光，会时不时地、极其自然地飘向不远处那个埋头刻玉的红发少年。

当看到哪吒因为一个微小的失误而懊恼地皱眉，下意识想用蛮力去修正时，敖丙的唇角便会无声地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眼神里漾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纵容与温暖的涟漪。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桀骜不驯的少年，笨拙又认真地雕琢着一件注定要送给他的小东西。

空气里弥漫着松针的清香、泥土的微腥，还有阳光晒暖石头的干燥气息。刻刀的“沙沙”声，竹简翻动时轻微的“哗啦”声，鸟鸣声，风声，构成了一曲宁静山谷里独有的、生机盎然的晨曲。

直到哪吒长长舒了口气，带着点得意地举起手中那枚终于有了点莲花雏形的玉片，对着晨光眯起眼打量，敖丙才合上竹简，起身走了过去。

“成了？”敖丙的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慵懒暖意。

“还差得远！”哪吒嘴上嫌弃，手指却珍重地拂去玉片上的粉末，粗糙的指腹小心地摩挲着花瓣的轮廓，“不过嘛……总算有个样子了！等小爷我把它刻成一朵完整的莲花，就……”他顿了顿，耳根似乎有点不易察觉地泛红，别开脸，声音低了些，“……就给你挂在枪缨上！”

敖丙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温柔的水纹。他伸出手，指尖没有去碰那玉片，反而轻轻拂过哪吒额角被汗水沾湿、显得有些凌乱的几缕红发，动作自然而熟稔。

“好。”他应得简单，声音里却仿佛融进了此刻温煦的阳光。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细微、却尖锐得不合时宜的“噼啪”声，毫无征兆地刺破了山谷的宁静。

两人几乎是同时警觉地抬眼。

只见一道极其刺目的金色流光，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山谷上方原本澄澈如洗的碧空！那光芒来得太快，太霸道，如同烧红的利刃切开薄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高高在上的威严。它并非自然雷霆，更像是一道被强行注入这片天地的冰冷意志。

流光转瞬即至，并非直击大地，而是在两人头顶数十丈高的空中骤然凝滞、炸开！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心神俱颤的、沉闷的嗡鸣。炸开的金光并未消散，反而迅速凝聚、延展，顷刻间化作一道巨大无比、金光流转的卷轴，煌煌然悬于天际！卷轴表面流淌着无数细密的、非金非玉的符文，每一个字符都散发着冰冷、肃杀、不容违逆的磅礴气息。那气息沉重如山岳，沛然如天倾，蛮横地笼罩下来，瞬间将山谷里所有的鸟鸣、风声、草木气息都死死压了下去，只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哪吒霍然起身，手中的刻刀和未完成的玉莲花瓣“啪嗒”一声掉落在脚边的碎石上。他下意识地一步踏前，将敖丙半挡在身后，火尖枪瞬间出现在手中，枪尖直指天空那巨大的金色卷轴，周身腾起灼热的烈焰，眼中燃起愤怒与警惕交织的火焰。

“什么东西？！”他厉声喝问，声音在山谷的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敖丙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冻结、消失。他仰着头，冰蓝色的瞳孔紧紧锁住那金光万丈的天诏卷轴，脸色在刺目金光的映照下，褪尽了血色，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他抬起手，不是去拉哪吒，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按在了哪吒紧握火尖枪、因用力而青筋微凸的手臂上。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那卷轴仿佛拥有生命般，表面的金色符文开始加速流转、明灭。一个宏大、冰冷、不带丝毫感情、仿佛由无数金属摩擦碰撞而成的威严声音，如同滚滚雷霆，直接轰入两人脑海深处，无视距离，无视阻挡：

“敕令：东海龙族！”

声音落下的瞬间，敖丙按在哪吒手臂上的手指猛地一紧，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皮肉里。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仅仅四个字就抽走了所有力气。

那宏大的声音毫无停顿，继续宣读，每一个字都像裹挟着万钧冰雹砸落：

“天行有常，地载有量。尔族擅动水元，祸乱四渎，致使北境赤地千里，生灵涂炭，怨气冲霄，上干天和！此乃不赦之罪！”

“为偿此孽，平复天怒，”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终结审判般的冷酷决绝，“着令东海龙族，即刻遴选真龙血脉，以血肉精魄为引，神魂为祭，行雨于北境，泽被苍生！此乃尔族存续之唯一赎途！钦此——！”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寒冰的重锤，狠狠砸在敖丙的心口。当“血肉精魄”、“神魂为祭”这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刺入脑海时，他冰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击中，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青石上。

“敖丙！”哪吒惊怒交加，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所及，一片刺骨的冰凉。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死死盯着那悬于天际、散发着无尽威压的金色卷轴，胸中的暴戾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即将冲破理智的堤坝。“狗屁天道！放你娘的……”

“哪吒！”敖丙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急迫。他反手死死抓住哪吒扶着他的手臂，力道之大，指节都泛出青白。他急促地喘息着，脸色白得像纸，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被强行压下的恐惧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地翻腾上来。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目光死死钉在哪吒暴怒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重量：

“没用的……这是我的命！”

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抗争，只有一种认清了所有道路尽头皆是悬崖的、令人心胆俱寒的平静绝望。仿佛那冰冷的敕令，只是唤醒了他早已刻入骨髓的认知。

巨大的金色卷轴在宣读完毕的瞬间，爆发出最后一轮刺目的强光。那光芒冰冷无情，将整个山谷映照得一片惨白，如同凝固的尸布。强光持续了仅仅一息，便骤然向内坍缩、熄灭，连同那沉重的威压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山谷中死一般的寂静，和两个凝固的身影。

哪吒扶着敖丙，手臂上传来对方冰冷而剧烈的颤抖。他抬起头，望向敖丙苍白如雪的脸，那双总是清澈温润的冰蓝色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哪吒自己惊怒扭曲的面容，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抽空的疲惫和了然。

那句“这是我的命”，如同最冷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哪吒所有的暴怒和嘶吼。

山谷的风，似乎也在这死寂中停滞了。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照不进两人之间骤然裂开的、深不见底的渊薮。只有敖丙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他还活着，还在呼吸着这劫后余生、却已染上无尽绝望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