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吝啬地洒落，却无法驱散庭院里凝固的黑暗。那轮带来灾厄的血月早已沉落，只留下惨淡的灰白涂抹天际。千空杳在短暂的昏厥后，被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清醒刺穿。
她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痛楚。视线模糊地聚焦在不远处——父亲扭曲的身体半埋在散乱的农具里，胸口那个可怕的塌陷是无声的控诉；几步之外，母亲像一片被揉碎的叶子，紧贴着染血的土墙，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再也不会因她而弯起。暗红的血早已不再流淌，凝固成一片片丑陋的、吸饱了死亡的黑斑，深深渗入泥土，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铁锈腥气。
胃部猛地抽搐，千空杳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只有火烧火燎的灼痛和酸苦的胆汁味道。泪水早已流干，眼眶酸涩得如同揉进了沙砾。
缘一的身影在视野边缘移动，沉静得如同山岳。他没有言语，只是拿起角落那张沾满泥土和血迹的草席，走到父亲身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和庄重，他小心地将父亲僵硬的身体扶正，拂去脸上沾染的尘土，然后轻轻用草席将他包裹起来，最后，将他那双至死也怒睁着、燃烧着不甘与仇恨的眼睛轻轻合拢。同样的动作，重复在母亲身上。
那无声的仪式感，比任何恸哭都更沉重地锤击在千空杳心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地面，直到指节泛白。那不是她的父母，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只是一个意外闯入的孤魂。可为什么心口那个被硬生生剜去的空洞，痛得如此真实，如此窒息？每一次目光掠过那两卷草席，都像有烧红的烙铁烫在灵魂上。
缘一做完这一切，才重新走回她面前，蹲下身。他递过来一个竹筒，里面是清水。
继国缘一“喝。”
依旧是那个字，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千空杳没有看他，只是机械地接过竹筒，冰凉的竹壁让她麻木的手指微微刺痛。她仰起头，贪婪地、近乎粗暴地将清水灌进喉咙，仿佛要冲刷掉口腔里弥漫不散的血腥味。清水滑过灼痛的食道，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也让她更清晰地意识到这满院的绝望。
她猛地将空竹筒摁在地上，抬起脸，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缘一，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千空杳“教我！现在！你说的，可以！”
缘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中映着她狼狈而狰狞的模样，却没有任何评判。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院子中央那片相对干净的空地，背对着那两卷草席和凝固的血迹，面向东方天际那抹越来越亮的鱼肚白。
继国缘一“呼吸。”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送入千空杳的耳中，也送入她混乱一片的心底。
千空杳一愣。呼吸？这算什么？她需要的是那把能斩下鬼头的刀！是那种撕裂黑暗的光！
千空杳“呼吸？”
她哑着嗓子反问，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质疑，
千空杳“像这样？”
她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又重重呼出，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
缘一没有回头，依旧面对着微明的东方。
继国缘一“不够深。”
他微微侧身，晨曦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轮廓。他抬起一只手，指尖虚点着自己的小腹下方。
继国缘一“这里。沉下去。”
他的声音如同溪流淌过磐石，平稳而清晰。
随着这个音节，他的胸腔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幅度缓慢而深长地扩张开来，仿佛整个天地间的气息都在向他汇聚。院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都被这股无形的力量短暂地排开了。
继国缘一“如地脉…引水。”
他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奇特的韵律。
气息悠长地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感，他身周的空气仿佛都微微扭曲了一下，地上的几片枯叶无风自动，向外轻轻荡开。
继国缘一“如熔岩…奔流。”
千空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怔怔地看着他。仅仅是呼吸？就能引动这样的变化？她下意识地模仿他的动作，将注意力强行沉向小腹深处。
千空杳“吸——”
她用力吸气，却只觉气息卡在喉咙和胸口，憋得满脸通红，小腹毫无感觉。
千空杳“呼——”
气息急促地喷出，带着狼狈的破音。
缘一的声音平静地指出，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针一样刺入她的挫败感，
继国缘一“心乱。气浮。”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紧握的拳头上，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继国缘一“恨，是柴薪。”
他缓缓说道，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眸直视着她眼底翻腾的黑暗火焰，
继国缘一“但烈火…焚尽一切，包括握刀的手。呼吸…是风箱，是掌控。”
千空杳的身体猛地一颤。恨意被如此直白地点破，让她有种被剥光的羞耻和愤怒。但他的话，却又像冰水，浇在她熊熊燃烧却漫无目的的仇恨之火上。
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更浓的铁锈味。她强迫自己再次闭上眼，不去看那两卷刺目的草席，不去听远处隐隐传来的压抑悲泣。将所有的混乱、痛苦、愤怒，都狠狠压下去，像塞进一个无形的箱子里。然后，再次尝试将意念沉入小腹深处。
一次，两次…气息依旧浅薄紊乱，胸腔闷痛。汗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黏腻地滑落。每一次失败都像是在嘲弄她的无能。
继国缘一“吸——引地脉之水…”
继国缘一“呼——熔岩奔流…”
缘一的声音如同恒定不变的背景音，在她耳边重复着那简单的口诀，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定海神针，在这片血色的废墟中，为她锚定了一方混乱中的秩序。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的耐心和体力都濒临耗尽，烦躁和绝望即将再次吞噬她的那一刻——
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如同沉睡地底被唤醒的泉眼，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从她小腹深处那个被缘一指点的地方，悄然滋生出来。那暖流伴随着一次深长的吸气，微弱地向上蔓延了一寸。
千空杳倏地睁开眼，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继国缘一“感觉到了？”
缘一的声音适时响起，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千空杳“一点…很热…”
千空杳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沙哑地回应。那感觉稍纵即逝，但她确信自己捕捉到了！那绝不是错觉！
缘一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继国缘一“记住它。”
他向前踏出一步，晨曦的金辉恰好越过低矮的院墙，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他没有拔刀，只是并指如剑，虚虚抬起右手。
继国缘一“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千空杳瞳孔骤缩！
并非视觉上的刀光剑影。而是一种“势”！一种无形的、却沉重如山岳又灼热如烈阳的气场，以缘一为中心轰然勃发！他并拢的指尖仿佛成了某种力量的焦点，周围的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光线在他指端扭曲、汇聚，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纯粹的能量感！仿佛他指尖凝聚的不是空气，而是一缕被强行拘束的、即将爆裂的微型太阳！
他手臂的动作简洁到极致，没有丝毫花哨。仅仅是向前一刺！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撕裂灵魂的锐响！
没有触及任何物体。然而，三丈开外，一截从倒塌篱笆中探出的、足有手腕粗的坚硬枯枝，如同被一柄无形的、烧至白热的利刃瞬间贯穿！断口处平滑如镜，边缘呈现出焦黑的碳化痕迹，袅袅青烟升起，带着一股植物被瞬间高温灼烧后的奇异焦香。
微风拂过，那截断枝的上半部分才缓缓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千空杳彻底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她死死盯着那焦黑的断口，又猛地看向缘一收回的、依旧平凡无奇的手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这就是呼吸的力量？仅仅是呼吸和意念引导，就能隔空焚断枯枝？这…这根本就是神迹！
继国缘一“日之呼吸，”
缘一平静的声音将她从极度的震撼中拉回，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继国缘一“壹之型·圆舞。”
千空杳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日之呼吸！真的是日之呼吸！漫画里最强的呼吸法！她前世为之热血沸腾的力量，此刻就如此真实、如此恐怖地展现在她面前！那隔空焚断枯枝的一刺，其精粹与威力，远超任何文字或画面的描述！
狂喜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悲伤和疲惫筑起的堤坝。力量！这就是她渴求的，能斩杀恶鬼的力量！有了这个，她就能…
继国缘一“想学？”
缘一看着她眼中骤然爆发的、近乎贪婪的炽热光芒，淡淡地问。
千空杳“想！”
千空杳几乎是吼出来的，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体却因虚弱和激动而摇晃，
千空杳“教我！现在就教我那个！”
缘一的目光却越过她燃烧的渴望，投向她身后那两卷裹在草席中的身影，又缓缓移向院外死寂的村落，空气中弥漫的悲伤和血腥尚未散去。
继国缘一“心未定。”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语气依旧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裁决，
继国缘一“气未沉。欲速，则焚身。”
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千空杳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她顺着缘一刚才的目光看去，父母被草席覆盖的轮廓再次刺入眼帘。焚身？她猛地打了个寒颤，想起了刚才自己强行引动那丝热流时，身体内部隐约传来的、如同要被撕裂焚毁的可怕预感。
千空杳“那…那要多久？”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甘和急切，
千空杳“要练多久…才能像你那样？”
缘一沉默了片刻。晨曦的金光落在他左额那火焰般的斑纹上，仿佛有生命般流动。
继国缘一“呼吸，是路。”
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的重量，
继国缘一“不是…刀。”
千空杳怔住了，咀嚼着这句话。是路，不是刀？什么意思？
缘一不再解释。他转身，走向院中那棵在昨夜浩劫中幸存下来的枫树。树下泥土湿润，堆积着层层叠叠的枯叶。他弯下腰，仔细地、近乎挑剔地，从厚厚的腐叶层中，挑选出几片相对完整、叶柄坚韧的枫叶。暗红的叶片边缘卷曲，带着深秋的萧瑟。
他将其中一片叶子递给千空杳。
继国缘一“握紧它。沉气。引热流至指尖。”
千空杳茫然地接过那片枯脆的枫叶，依言用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叶柄根部，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闭上眼，努力回忆刚才那丝微弱热流的感觉，拼命地想要将它再次唤醒，引向捏着叶柄的指尖。
憋气，用力，脸涨得通红。汗水从额头滚落。可指尖除了因为用力捏握而产生的酸麻，毫无动静。那片枫叶依旧冰凉、枯脆。
继国缘一“错了。”
缘一的声音如同警钟，
继国缘一“非蛮力。是呼吸。”
他拿起另一片枫叶，同样捏住叶柄。然后，千空杳看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他依旧站在那里，姿势放松，仿佛只是随意地捏着一片叶子。但伴随着一次悠长而深沉的吸气，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瞬间凝聚于指尖一点。没有光芒，没有热浪，然而，就在他气息沉落、指尖微微绷紧的刹那——
咔。
一声极其细微、几乎被忽略的脆响。
那片枯黄的枫叶，从被他捏住的叶柄根部，齐刷刷地断裂开来。叶片打着旋儿飘落在地，断口处光滑平整，没有丝毫拉扯的毛刺，仿佛被无形的利刃瞬间切断。而他指尖，只剩下短短一截光秃秃的叶柄。
千空杳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她看看自己手里完好无损的枫叶，又看看地上那片断叶，再看看缘一指间那截光秃秃的叶柄。同样是捏断叶子，他做的，和她试图做的，完全是天壤之别！
继国缘一“呼吸引动…流转…凝聚…”
缘一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如同在阐述天地至理，
继国缘一“非力，是‘意’与‘息’合。”
他俯身，从地上又拾起一片新的枫叶，递向她。
继国缘一“再来。”
千空杳接过叶子，这一次，她不再急于求成。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所有的杂念——父母的惨状、对恶鬼的恨意、对力量的渴望——都强行压下。脑海中只剩下缘一刚才那举重若轻的一捏，那气息流转凝聚的瞬间。
沉下去…引动那丝热流…意念集中在指尖…与呼吸同步…
她默念着，感受着气息沉入小腹，竭力去捕捉那丝微弱如游丝的热意。时间仿佛变得粘稠。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捏着叶柄的手指微微颤抖。
一次呼吸…两次呼吸…就在她几乎要再次放弃时——
指尖，那捏着叶柄的地方，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灼热感！像被针尖轻轻刺了一下，转瞬即逝！
就在这灼热感闪过的同一刹那！
咔！
一声比刚才缘一弄出的更轻微、但千空杳却听得无比真切的脆响！
她猛地睁开眼！
手中那片枯黄的枫叶，已然从叶柄根部断裂！断口光滑！叶片正飘飘悠悠地向下坠落！
她做到了！虽然只是一片叶子！虽然那灼热感微弱得可怜！但她真的用呼吸引动的力量，切断了它！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几乎要跳起来！她成功了！她真的摸到了那扇门！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一瞬。
一种强烈的、如同肌肉过度撕裂般的酸痛感，猛地从她的小腹深处爆发开来，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尤其是刚才凝聚热流的指尖，更是传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和麻痹感，仿佛里面的筋络被强行拉扯过一般！她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上渗出更多冷汗。
继国缘一“引火…焚身。”
缘一的声音淡淡响起，道破了她此刻的感受。他看着她苍白冒汗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眼神依旧平静无波。
继国缘一“今日，到此。”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那两卷裹在草席中的躯体。他弯下腰，动作沉稳而坚定，一手一个，竟轻松地将两具成年人的遗体扛在了宽阔的肩上。草席粗糙的边缘摩擦着他深色的衣料，那平静的姿态，仿佛扛起的不是沉重的死亡，而是某种必须完成的责任。
千空杳看着他沉默走向院外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指尖残留的刺痛和全身的酸痛提醒着她刚才的鲁莽。她低头，看着地上那片自己亲手斩落的枫叶，又看看掌心被自己掐出的深深月牙痕。
力量的门扉向她敞开了一条缝隙，代价是身体清晰的警告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抬起头，望向院外灰蒙蒙的天空，远处幸存者压抑的哭泣声断断续续传来，混杂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怆。
亡者的路，才刚刚开始。
缘一沉默地扛起千空杳父母的遗体。
院门外，幸存的村民聚在焦土上，用空洞的眼神搭建着沉默的坟墓。
继国缘一“我们该走了。”
他声音平静。
千空杳最后看了一眼新堆起的土丘。
千空杳“去哪里？”
继国缘一“有鬼的地方。”
他踏上焦枯的草径，脚步无声。
千空杳踩上他投下的影子，把身后整个燃烧过的世界关进眼底。
风卷起未冷的灰烬，粘在她未干的泪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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