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吉家的木屋,在风雪肆虐的山坳里,如同一枚被遗忘的、温暖的坚果。厚实的原木墙壁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屋内,泥炉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粗糙的陶土炉壁,将干燥的热浪一波波推向屋子的每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松柴燃烧的清香、草药熬煮的微苦,还有一种…属于新生儿的、淡淡的奶腥气。
千空杳盘膝坐在靠近炉火的角落,脊背挺得笔直,几乎有些僵硬。她刻意将自己缩在光影交错的边缘,远离屋子中央那片被温暖和某种柔软氛围笼罩的区域。炉火烘烤着后背,带来舒适的暖意,却无法驱散她心底深处那层顽固的冰壳。
屋子中央,阿琴靠坐在厚厚的被褥里,脸色依旧苍白,但眉眼间已有了初为人母的温润光辉。她怀里抱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襁褓,笨拙又无比温柔地轻轻摇晃着。铁山坐在一旁,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拂过婴儿稀疏的胎发,那张被山风和劳作刻满风霜的脸上,此刻只剩下近乎傻气的憨笑和满足。炭吉的妻子朱弥子,一个同样朴实却手脚麻利的妇人,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米香和肉糜气息的粥,小心地喂给虚弱的阿琴。
食物的香气,婴儿微弱的咿呀声,夫妇俩低低的、充满喜悦的交谈,炭吉在屋角修理农具时木槌敲打的笃笃声……这一切都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柔软的网,充满了“生”的气息。千空杳坐在这张网的边缘,像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物。她低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布满了新旧交叠的灼痕、磨破的水泡和粗糙的茧疤,指节因为长期紧握钝重的柴刀而微微变形,透着一股洗刷不净的、属于铁锈和血腥的冷硬。与这屋内弥漫的暖香和柔软,形成刺目的割裂。
一种强烈的、近乎窒息的疏离感包裹着她。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想起那个同样简陋、却曾短暂属于她的“家”,想起灶台边母亲忙碌的身影,想起父亲劈柴时沉闷的声响……那些画面被血月下的惨嚎和飞溅的温热液体瞬间撕得粉碎。眼前这温暖的景象,像一把钝刀,缓慢地、持续地切割着她试图封闭的记忆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而隐秘的痛楚。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早已结痂的疤痕里,试图用更清晰的痛感来对抗心底翻涌的酸涩和某种她不愿承认的、名为“羡慕”的情绪。
千空杳“不…不用了。”
她生硬地别开脸,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千空杳“我不饿。”
胃里确实没有饥饿的感觉,只有一种被悲伤和疲惫填满的沉重。
朱弥子愣了一下,看着千空杳布满伤痕的手和紧绷的侧脸,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怜悯。她没有强求,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粥碗放在千空杳旁边一个矮凳上。
朱弥子“那…放着,想喝了随时吃。”
说完,又转身去照顾阿琴和孩子了。
千空杳的目光落在那个粗糙陶碗里升腾的热气上,浓郁的米香和肉糜的香气顽固地钻进她的鼻腔。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落回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屋角那个沉默的身影。
继国缘一。
他就坐在靠近门口阴影里的一个矮凳上,背脊挺直如青松,仿佛屋内所有的温暖、嘈杂和新生儿的啼哭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他闭着双目,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冥想。然而,千空杳敏锐地注意到,他那看似随意垂放在膝上的右手,食指指尖,正对着她所在的方向。指尖在膝盖上,极其轻微地、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韵律和角度,缓缓移动着。
那移动的轨迹……千空杳的瞳孔骤然收缩!
圆润,流畅,带着一种内敛到极致的爆发力!如同……如同那日在废弃村落外,他并指如剑,隔空焚断枯枝时划过的完美弧线!日之呼吸,壹之型·圆舞!
他在演练!用指尖!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在婴儿的啼哭和炉火的噼啪声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瞬间从小腹深处那被强行开辟的通道中升腾而起!那不是失控的野火,而是一种被眼前景象、被缘一那无声的演练所点燃的、名为渴望的火焰!力量!这才是她需要的!能斩断一切黑暗的力量!而不是沉溺于这虚假的温暖和让她窒息的软弱!
千空杳猛地站起身!动作突兀得让屋内其他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她无视那些目光,抓起一直靠在墙角的、那把沉重而锈迹斑斑的柴刀,转身就朝屋外走去。冰冷的寒风夹杂着雪沫,在她拉开木门的瞬间猛地灌了进来,吹得炉火一阵明灭摇曳。
朱弥子“哎?姑娘!外面风雪大!”
朱弥子担忧地喊道。
千空杳没有回头,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踏入了屋外那一片刺骨的银白和呼啸的风雪之中。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屋内所有的暖意和声响。
风雪瞬间将她吞没。冰冷如刀的寒风刮在脸上,卷起的雪沫钻进脖颈,带来刺骨的寒意。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屋旁一片相对开阔、被厚厚积雪覆盖的空地中央。积雪没过了小腿肚,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屋内温暖的光线透过门缝和窗户纸,在雪地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冰针扎入肺腑,却让她混乱焦躁的心绪瞬间沉静下来,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偏执的专注。
她双手紧紧握住沉重的柴刀刀柄,粗糙的木柄摩擦着掌心的伤口和水泡,带来清晰的痛感,如同一种残酷的锚定。她闭上眼,意念沉入小腹深处那灼热的通道。经过这些时日近乎自虐的锤炼,那通道虽然依旧灼痛,却已能承受她意志的引导。
引!热流!凝聚!
气息艰难下沉,意念死死锁住那缕蛰伏的灼热,想象着它如同被点燃的熔岩,沿着那条狭窄而灼痛的路径,艰难地向上奔涌!流过酸麻的双臂,最终,凝聚于紧握刀柄的十指之间!目标是刀锋!是那锈迹斑斑、布满崩口的钝刃!
嗡——!
沉重的柴刀刀身,在千空杳意念和热流灌注的刹那,发出一声极其沉闷、却带着奇异震颤的嗡鸣!刀身周围的空气似乎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几片飘落在刀锋附近的雪花无声地融化、汽化!
就是现在!
千空杳猛地睁开眼!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她低吼一声,用尽全身的力气,模仿着记忆中缘一那惊鸿一瞥、也模仿着刚才在阴影里看到的指尖轨迹,将手中沉重的柴刀,向着前方虚空,狠狠刺出!
动作依旧带着生涩的滞重感,远不如缘一那般圆融无瑕、举重若轻。但这一次,轨迹清晰了许多!那凝聚了她所有意念和微弱热流的一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嗤——!
一声尖锐短促的、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冷水的声音!
柴刀锈钝的刀尖前方,虚空之中,一道极其黯淡、细如发丝、长度不足一尺的赤红色光弧,如同幻觉般一闪而逝!光弧过处,空气剧烈扭曲,发出被瞬间高温灼烧的细微爆鸣!飘落的雪花在接触到那光弧的瞬间,不是融化,而是直接汽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成功了?!千空杳心脏狂跳!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不到半秒!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都要灼热的反噬力量,如同被强行压缩后猛然反弹的火山熔岩,沿着她引导热流的路径,从紧握的刀柄处,凶猛地倒灌回她的双臂,狠狠冲撞向她小腹深处那脆弱的通道!
千空杳“呃啊——!”
千空杳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踉跄数步,重重地摔倒在厚厚的积雪里!沉重的柴刀脱手飞出,砸在不远处,溅起一片雪沫。双臂如同被烈火从内部焚烧,瞬间失去了知觉!小腹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仿佛内脏都要被撕裂搅碎的绞痛!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被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喷出来!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雪贴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一阵眩晕。
失败了……还是太勉强了……那微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支撑剑型的具现,强行催发的结果,就是引火烧身……
巨大的挫败感和身体内部的剧痛让她蜷缩在雪地里,剧烈地喘息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风雪无情地抽打在她身上,刚才那瞬间爆发的微弱热量早已消失殆尽,刺骨的寒冷顺着湿透的衣衫迅速侵入骨髓。
就在这时,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
缘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光影里。他没有披外衣,只穿着单薄的深色剑士服,风雪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火焰般的斑纹。他沉静的目光穿透风雪,准确地落在雪地里蜷缩颤抖的千空杳身上,落在不远处那把深深插入雪地的沉重柴刀上,也落在她刚才刺击位置前方、雪地上那道极其短暂却真实存在的、带着高温灼烧痕迹的微小扇形区域——那里的积雪融化得更深,呈现出一种焦黑的湿痕。
他沉默地走下台阶,踏过积雪,走到千空杳身边。冰冷的阴影笼罩下来。
千空杳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沾满了雪水和狼狈,眼中还残留着痛苦和失败的灰暗。她看着缘一居高临下、沉静无波的脸,一种羞愤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失败了,在他面前,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弱小和鲁莽。
缘一没有斥责,也没有伸手搀扶。他只是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下,虚虚悬在千空杳因剧痛而痉挛蜷缩的身体上方。
下一刻。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春日暖阳般和煦却磅礴的气息,以缘一的掌心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那并非攻击性的灼热,而是一种蕴含着无限生机与包容的温暖力量!它穿透了冰冷的空气,穿透了千空杳湿透的衣衫,如同无形的暖流,瞬间将她整个人温柔地包裹其中!
千空杳猛地一颤!
这股力量……和他在岩洞里为临盆的阿琴引导时散发的气息,一模一样!但此刻,这股温暖磅礴的力量并非作用于他人,而是直接笼罩了她!那狂暴倒灌、在她体内左冲右突、几欲焚毁经脉的灼热乱流,在这股温暖磅礴力量的笼罩和引导下,如同暴怒的野马被套上了缰绳,竟然被强行安抚、梳理!虽然灼痛感依旧存在,但那毁灭性的狂暴感却迅速平息下去!撕裂般的绞痛也缓和了许多。
更让千空杳感到震撼的是,这股温暖的力量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视野”,在她体内那被强行开辟的灼热通道中流转、探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缘一的意念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掠过通道壁上那些因她强行催动剑型而出现的、细微却危险的灼伤裂痕和淤塞节点。
缘一缓缓收回手,笼罩千空杳的温暖力量也随之消散。刺骨的寒冷再次袭来,但体内那致命的灼热乱流已被强行压制疏导,虽然虚弱疲惫,却不再有崩溃的危险。
继国缘一“种…已发芽。”
缘一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千空杳从未听过的、极其微弱的肯定。他的目光落在雪地上那道微小的、带着灼烧痕迹的扇形区域,
继国缘一“但…根须孱弱。强催…则焚。”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那把深深插入雪地的柴刀。俯身,握住粗糙的木柄,轻松地将它拔了出来。锈迹斑斑的刀身上,沾满了冰冷的雪屑。
缘一握着刀,走到空地中央,背对着木屋和瘫在雪地里的千空杳,面向呼啸的风雪和无尽的黑暗山林。
他站定,沉腰,双手握住了那沉重钝柴刀的刀柄。姿势古朴而沉凝,仿佛握着的不是一把破柴刀,而是能斩断天地的神兵。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爆发。只有一次深长到仿佛要将天地间所有气息都纳入胸腹的吸气。
然后,他动了。
动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慢”。但那沉重无比的柴刀,在他手中却仿佛失去了重量,划出一道简洁、凝练、完美到令人心悸的圆弧!轨迹正是日之呼吸,壹之型·圆舞!
没有赤红的光弧!没有焚尽一切的高温!
但在那锈钝刀锋划过的轨迹上,空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压缩、扭曲!飘落的漫天风雪,在距离刀锋轨迹三尺之外,就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灼热的壁垒!所有的雪花,无论大小,都在接触到那无形壁垒的瞬间,无声无息地彻底汽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刀锋所指,风雪辟易!形成一道短暂而清晰的、真空般的通道!
缘一缓缓收势,沉重的柴刀垂落身侧,刀尖轻点雪地。他周身那无形的灼热壁垒也随之消散,风雪再次呼啸着填补了那片真空。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那瞬间消失的风雪,证明着那平凡一击所蕴含的、足以焚灭万物的恐怖伟力被控制到了何等精妙入微的境界!
他转过身,将柴刀递还给刚刚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来的千空杳。
千空杳颤抖着接过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刀身上还残留着缘一掌心那微弱的暖意。她看着缘一平静无波的脸,又看向刚才他挥刀轨迹上那片短暂空无的区域,风雪正重新将其覆盖。
没有光弧,没有巨响。
只有绝对的掌控。
只有将焚天之火,敛于方寸之间,化为无形壁垒的境界!
这才是真正的日之呼吸!这才是……她体内那颗刚刚发芽的、狂暴而孱弱的“业火之种”,需要穷尽一生去追寻的方向!
她握紧刀柄,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风雪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但体内那被强行压服的灼热通道,却仿佛被刚才那无声的演示注入了某种全新的、更加沉重的烙印。
路,还长。长得让她几乎窒息。
但种子,终究是破土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