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粘稠,压得人喘不过气。炭吉家木屋的门轴发出轻微而滞涩的呻吟,像一声压抑的叹息,被屋外呼啸的、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瞬间吞没。千空杳最后一个踏出门槛,沉重的柴刀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刺骨的冰冷如同无数细针,瞬间穿透她单薄的衣衫,扎进皮肤深处。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又迅速被狂风撕碎。
身后,那扇沉重的木门缓缓合拢,门缝里最后一丝炉火的橘红暖意,如同垂死挣扎的火星,挣扎了几下,终究被彻底掐灭。隔绝在门内的,是松柴燃烧的暖香,是婴儿细弱的哼唧,是炭吉夫妇低低的交谈……是那个她曾短暂置身其外、却终究无法融入的、名为“家”的幻梦。
冰冷瞬间攫住了全身,比体外的风雪更刺骨的,是心底那片被强行撕开、暴露在寒风中的荒芜。她握紧了冰冷的刀柄,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丝熟悉的、自虐般的清醒。
缘一的身影已经立在院外几步远的雪地里,背对着木屋,面向着群山深处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风雪卷起他深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他站得笔直,如同插入雪原的一柄黑鞘长刀,沉默,孤绝。仿佛刚才在屋内那短暂的停留,只是风雪途中一个无关紧要的顿点。
千空杳沉默地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迅速被风雪填埋的坑洞。她不敢回头。她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像扑火的飞蛾,被那扇门后残留的、致命的暖意彻底吞噬,烧成灰烬。
体内的业火之种在寒冷的刺激下,如同被浇上油的余烬,猛地窜起一股灼热的反抗!那被炭吉的舞蹈短暂抚平的狂暴力量,此刻又蠢蠢欲动,沿着那条灼痛的通道左冲右突,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和翻涌的戾气。她需要更冷的风!更深的雪!需要那焚身的灼痛来对抗这该死的、让她软弱的心悸!
她咬紧牙关,几乎是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狠劲,更用力地握紧刀柄,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的伤口,试图用更清晰的痛感来压制体内和心头的混乱。意念强行沉入小腹深处,引动着那灼热的力量,想象着它化作无形的烈焰,焚烧掉所有不该有的软弱和留恋。
风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粒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视线一片模糊。前方的缘一只是一个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沉默的黑色剪影。千空杳埋头追赶,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灼痛的胸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又带着滚烫的灼热感呼出,在眼前凝成短暂的白雾。
不知走了多久,风雪似乎小了一些。天色依旧是沉沉的铅灰,但能勉强看清周围的环境。他们正沿着一条被积雪覆盖的、狭窄的山脊行走。两侧是陡峭的斜坡,深不见底,只有呼啸的风声在谷底盘旋,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
突然,前方引路的黑色剪影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千空杳猝不及防,差点撞上缘一的后背。她猛地刹住脚步,沉重的柴刀拄在雪地里稳住身形。她抬起头,喘息着,布满雪沫的睫毛下,带着一丝被中断行进的烦躁和疑惑。
缘一没有回头。他微微侧身,目光越过狭窄的山脊,投向下方不远处一片相对平缓、避风的谷地。谷地边缘,背靠着陡峭的岩壁,竟然有一处极小的、被冰雪半掩的凹陷,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岩洞入口。洞口附近,堆积着厚厚的、被风吹积起来的雪层。但引起千空杳注意的,是洞口外侧那片不大的空地上,赫然残留着一小堆篝火的余烬!
灰黑色的炭灰被风吹得四散,露出底下被高温灼烧过的、焦黑的泥土痕迹。几根尚未完全燃尽的粗大松枝,被半埋在灰烬和积雪里,一端焦黑碳化,另一端还保留着木头的原色。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篝火的烟熏气息。
有人!不久前有人在这里停留过!在这风雪交加、人迹罕至的深山里!
千空杳的心脏猛地一紧,全身瞬间绷紧!体内那刚刚平息些许的业火之种仿佛感应到了威胁,猛地躁动起来!是猎人?是迷路的山民?还是……鬼?!
她几乎是本能地双手握紧了柴刀刀柄,锈钝的刀锋横在身前,布满灼痕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冰冷的杀意混合着恐惧,瞬间冲散了疲惫。她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风雪,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那片死寂的白色中找出任何潜藏的危险。
缘一却依旧沉静。他并未拔刀,甚至没有做出任何戒备的姿态。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那堆残存的篝火余烬上,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映着灰烬的残骸和飘落的雪花。他的神情专注得近乎诡异,仿佛在聆听那堆死灰诉说着无声的秘密。
风卷着雪沫,掠过那片焦黑的痕迹,卷起几缕灰烬,打着旋儿飞散。
几秒钟,或者更久。在千空杳紧绷的神经下,时间如同凝固。
终于,缘一缓缓收回了目光。他侧过头,沉静无波的眼眸落在千空杳紧握刀柄、指节发白的手上,又移到她因过度警惕和紧张而微微急促起伏的胸膛。
继国缘一“火…已熄。”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穿透风雪的呜咽,清晰地送入千空杳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人心的力量,
继国缘一“余温…尚存。”
千空杳一愣。火已熄?余温尚存?什么意思?是在说那堆篝火?还是在说别的什么?她不解地看着缘一,眼中的杀意和警惕并未完全消退。
缘一不再解释。他迈开脚步,不再看那堆余烬,也不再走向那个避风的岩洞,而是沿着狭窄的山脊,继续向着风雪弥漫的未知前方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沉默,孤绝,仿佛刚才的停留只是风雪迷途时一次无心的驻足。
千空杳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那堆在风雪中迅速被掩埋的灰烬。焦黑的痕迹一点点被新雪覆盖,最后一点残存的温热也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她体内躁动的业火之种,在缘一那平静的话语和离去的背影下,似乎也被强行按捺下去,虽然依旧灼热滚烫,却不再狂乱地冲撞。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混杂着雪沫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灰气息,刺得肺腑生疼。她最后瞥了一眼那片被新雪覆盖的焦痕,仿佛那里埋葬着某种短暂停留又迅速消逝的、与她无关的过往。
然后,她握紧刀柄,迈开沉重的步伐,踩进缘一在深雪中留下的脚印里,一步一步,再次将自己投入那片无边无际、只有寒风与孤寂的冰冷白色。
脚下的积雪冰冷刺骨。
心中的业火灼热焚身。
而她选择的道路,是踏着这冰与火的余烬,走向更深、更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