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的嘶吼被厚实的原木门隔绝在外,只留下沉闷的呜咽。炭吉家木屋的泥炉烧得正旺,干燥的热浪裹挟着松脂的清香,沉甸甸地压在屋内的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千空杳蜷缩在离炉火最远的角落,背脊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木墙,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强行塞进温暖巢穴的冻石。
体内那条灼痛的通道,在温暖的包裹下,如同被投入温水中的冻伤肢体,传来一阵阵麻痒和更深沉的刺痛。残留的鬼血在脸上干涸结痂,散发出冰冷腥臭的铁锈味,顽固地提醒着她雪坡上的生死搏杀,与这屋内弥漫的、混合着米粥、奶腥和炭火暖香的“生”的气息,格格不入。
屋子中央,温暖的网依旧柔软地笼罩着一切。阿琴靠着厚被褥,怀里的小生命发出细弱的哼唧。铁山笨拙地用手指逗弄着婴儿的脸颊,脸上是劫后余生又添新丁的、近乎傻气的满足。朱弥子搅动着炉火上冒着热气的陶罐,絮叨着要给阿琴补身子的汤水。炭吉坐在小凳上,用粗粝的手指摩挲着一块黝黑的木料,眼神沉静。
他们的声音,那些带着烟火气的低语和轻笑,像无数细密的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千空杳强行构筑的心防。每一次婴儿的哼唧,都让她眼前闪过冻尸鬼那浑浊冰白眼珠里纯粹的饥饿;每一次炭吉用火钳拨动炉膛里跳跃的橘红火苗,噼啪的爆响都如同骨刀撕裂冻结血肉的闷声。疏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与这片暖意彻底隔绝。她不属于这里。她的世界只有冰冷的风雪,狂暴的业火,和手中这把沾满污血的、沉重的骨头。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倚在墙角的那把骨刀上。粗糙的兽骨刀身,简陋的藤蔓缠绕刀柄,前端崩口的“锋刃”上,凝固着暗红色的、属于她的血迹,和更深的、冻尸鬼的污黑。昨夜雪坡上那生死一瞬的触感——骨刃切入冻结皮肉的滞涩,鬼血喷溅在脸上的冰冷腥臭,还有缘一那踏碎鬼躯的沉闷巨响——如同烙印,深深刻在骨子里。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试图用更清晰的痛感来对抗这让她软弱、让她无所适从的暖意。
朱弥子“姑娘,擦把脸吧?”
朱弥子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小心翼翼。她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清水,一块干净的粗布搭在盆沿,走到千空杳面前,脸上带着真诚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那盆热水散发的蒸汽,带着一种近乎攻击性的暖意扑面而来!千空杳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侵犯领地的野兽,猛地抬起头!眼中那强行压制的戾气和被温暖激起的巨大烦躁,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在她布满血丝的眼眸中剧烈翻涌!
千空杳“走开!”
她嘶哑地低吼,声音像砂纸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抗拒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她需要冰冷!需要风雪!需要那焚身的灼痛来保持清醒!而不是这该死的、让她心神动摇的暖水!
朱弥子被她眼中近乎实质的凶戾骇得倒退一步,手中的水盆差点脱手。担忧瞬间化为惊惧。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坐在炉火阴影里的缘一,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越过温暖的炉火和惊愕的众人,精准地落在了千空杳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那双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上。目光沉静依旧,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瞬间压下了她即将喷薄的戾气,让她如同被冰水浇头,僵在原地。
缘一并未在千空杳身上停留。他的目光,极其自然地移向了阿琴怀里的襁褓。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新生命,正闭着眼,发出细弱的呼吸声。缘一的目光落在婴儿那小小的额头上,仿佛在凝视着什么常人无法看见的东西。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奇异,左额那火焰般的斑纹在炉火的跳跃光影下,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流动了一下。
几秒钟,或者更久。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炉火的噼啪和婴儿微弱的呼吸。
终于,缘一缓缓收回了目光。他重新闭上眼,仿佛刚才的凝视从未发生。但那短暂的注视,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千空杳混乱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他在看什么?那个婴儿有什么特别?
朱弥子端着水盆,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铁山和阿琴担忧地看着千空杳。炭吉停下了摩挲木料的手指,沉静的目光在千空杳和地上那把染血的骨刀之间停留片刻,又落在角落里闭目养神的缘一身上,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和深沉的忧虑。
灶门炭吉“我去把门口雪清一清。”
炭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山石般的沉稳。他站起身,拿起靠在门边的木锨,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冰冷的、夹杂着雪沫的风瞬间灌入,吹得炉火猛烈摇曳。门在炭吉身后关上,隔绝了大部分的寒气,也暂时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暖意和注视。
千空杳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丝,但体内那冰火交织的冲突并未平息。她需要动!需要挥刀!需要让那狂暴的业火找到宣泄的出口,否则她会被这炉火活活闷死!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突兀得让屋内其他人再次投来惊愕的目光。她无视那些目光,弯腰一把抓起墙角那把沉重的骨刀!粗糙的骨柄入手冰冷,残留的血腥味混合着骨头的腥气钻入鼻腔,却带来一种扭曲的安心感。
她提着刀,大步走向木屋后方那扇通往杂物间的小门,用力拉开!一股混杂着干草、尘土和铁锈味的、相对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杂物间不大,堆放着柴捆、农具和一些破旧的杂物,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
这里!这里勉强可以!
她反手关上门,将屋内的暖意和目光隔绝在外。昏暗的光线从高处一个小窗透入,勉强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她走到杂物间中央一小块相对空旷的地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灰尘的空气。
沉气!引热流!到刀上!
意念强行沉入小腹深处那灼痛的通道。业火之种在相对冷冽的环境中似乎活跃了一些,灼热的力量被艰难地引动,沿着残破的路径流向双臂。她双手紧握沉重的骨柄,模仿着雪坡上那生死一瞬的轨迹,模仿着记忆中缘一指尖划过的圆舞,向着前方的虚空,狠狠刺出!
嗡——!
骨刀发出沉闷的震颤!刀身掠过一道极其黯淡、扭曲不稳的赤红光痕!轨迹带着明显的滞涩和生硬!力量传导间充满了阻塞感!
当!
骨刀那简陋的、布满崩口的“锋刃”,狠狠刺在了杂物间角落一个废弃的铁犁铧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巨大的反作用力顺着刀柄传来!千空杳闷哼一声,虎口刚刚凝结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再次渗出,染红了缠绕的藤蔓!手臂的酸麻和体内力量冲撞的灼痛让她几乎握不住刀!而那生铁铸成的犁铧上,只留下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白点!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为什么?!在雪坡上生死关头能勉强做到,在这里却如此滞涩无力?!这该死的骨刀!这该死的温暖!这该死的……平静!
她眼中戾气再现!不顾虎口的剧痛和身体的警告,更加疯狂地引动那狂暴的业火!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挤压着灼痛的通道!力量汹涌!再来!
呼!呼!呼!
沉重的骨刀被她一次次挥起,笨拙地劈砍、突刺!动作越来越狂乱,轨迹越来越变形!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沉闷的破空声和骨刀撞击在杂物上发出的钝响!或是砍在柴捆上,留下深深的凹痕;或是劈在夯实的泥地上,溅起干燥的尘土;或是再次撞上那坚硬的犁铧,发出刺耳的“当”声!
汗水迅速浸透了她的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呼吸变得粗重而紊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每一次呼气都喷吐着焦躁的白气。体内那狂暴的力量在一次次失败的宣泄中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如同被激怒的困兽,左冲右突,带来更强烈的撕裂感!她的动作开始变形,脚步踉跄,意识在剧痛和狂躁中逐渐模糊。
“当!” 又是一次毫无章法的劈砍,骨刀重重地砸在犁铧边缘!这一次,力量完全失控!崩口处传来一声细微却清晰的“咔嚓”声!
千空杳瞳孔一缩!
只见骨刀那简陋的“锋刃”前端,一道细小的裂纹,如同嘲笑般,沿着骨质的纹理蔓延开来!虽然并未断裂,但那道清晰的裂痕,却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压垮了她摇摇欲坠的意志!
完了……连这最后的“刀”……也要毁了吗?
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狂躁。她拄着骨刀,剧烈地喘息着,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干燥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深色圆点。虎口的血顺着藤蔓缠绕的刀柄缓缓流下,滴落在裂纹的边缘,如同无声的控诉。
就在这时,杂物间的小门被轻轻推开了。
炭吉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挡住了外面透入的光线,投下一片沉静的阴影。他手里没有拿木锨,而是拿着一件用厚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的物件。
他没有看满地狼藉的杂物,没有看千空杳狼狈喘息的模样,目光直接落在了她手中那把骨刀上,落在了刀身那道新生的裂纹和刀柄上缓缓滴落的鲜血上。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千空杳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炭吉沉默地走进来,脚步沉稳。他走到千空杳面前,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件用厚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轻轻放在了千空杳脚边一小堆相对干净的干草上。
然后,他弯下腰,动作自然地捡起了地上那把沉重的骨刀。粗糙的大手握住了被鲜血浸染的刀柄,仿佛感受不到上面的血腥和冰冷。他仔细端详着刀身上的裂纹,手指在那粗糙的崩口处轻轻拂过,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匠人对材料本身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灶门炭吉“骨…太脆。”
炭吉的声音不高,带着山石般的沉稳,在寂静的杂物间里格外清晰,
灶门炭吉“承不住…烈火的魂。”
他抬起头,沉静的目光落在千空杳因喘息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又缓缓移到她那双布满灼痕、鲜血淋漓、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上。
灶门炭吉“试试…这个。”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脚边干草堆上那个厚布包裹,
灶门炭吉“山里捡的石头……硬些。”
说完,他不再停留。握着那把布满裂痕的沉重骨刀,转身,沉稳地走出了杂物间。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温暖的炉火光晕,也隔绝了所有的疑问和解释。
杂物间重新陷入昏暗。只有高处小窗透入的微光,映照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
千空杳喘息着,目光死死盯住脚边那个厚布包裹。一种莫名的悸动,压过了挫败和绝望。石头?山里捡的石头?
她缓缓蹲下身,沾满汗水和血污的手指有些颤抖地解开厚布粗糙的系扣。布匹一层层滑落。
当最后一块布揭开时,昏暗的光线下,显露出来的东西,让千空杳的呼吸瞬间停滞。
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那是一块……被粗糙地打磨成刀条形状的、闪烁着奇异暗红色泽的金属胚!
胚体厚重,未经开刃,边缘还带着原始的锻打痕迹和冷却后残留的毛刺。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的暗红,如同凝固的、冷却的岩浆。在昏暗的光线下,隐约能看到金属内部流动着极其细微的、如同星辰般的银白色光点。
没有华丽的刀镡,没有精致的刀柄。只有最原始的金属形态。但它静静地躺在干草堆上,却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一股内敛的、如同沉睡火山般的灼热气息,透过冰冷的金属表面,隐隐传递出来!与她体内那条灼痛的业火通道,竟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共鸣!
千空杳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触碰到了那冰冷的、粗糙的金属胚体。
一股清晰的、带着沉重质感的冰冷,顺着指尖瞬间蔓延。
紧接着,在那冰冷之下,一股沉睡的、如同地心熔岩般的灼热脉动,隐隐传来。
冰冷与灼热。
沉重与内蕴的狂暴。
完美地交融在这块未经雕琢的暗红铁胚之中。
她猛地握紧了这沉重的胚体!粗糙的金属边缘摩擦着她掌心的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坚不可摧的……真实感!
虎口的血,顺着她的指缝,缓缓滴落在暗红色的金属胚上,如同投入滚烫炉膛的引信,瞬间被吸收,只留下一道迅速变暗的痕迹。
杂物间里,只剩下千空杳粗重的呼吸,和手中那沉重铁胚传来的、冰冷又灼热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