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雪停了。
死寂。
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沉沉地压在铅灰色的天穹与苍白的大地之间。空气凝固着深入骨髓的寒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吞下无数冰渣,刮擦着千空杳灼痛的喉管。她蜷缩在岩石的冰冷阴影里,背脊紧贴着嶙峋的石壁,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其中。身体内部的战场暂时休战,但那道新生的裂痕依旧灼热,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闷的钝痛。四肢的知觉如同被冻僵的枯枝,沉重而麻木。
深渊对面,翻涌的雪雾重新填满了那道被无形剑痕短暂劈开的通道,灰白粘稠,深不见底。缘一那焚灭鬼物的神迹,那声沉重的叹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灵魂深处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便已被这无边的死寂冻结。
就在这时,一种新的“声音”,穿透了这片凝固的寂静。
不是声音。
是震动。
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震动,从她紧贴着的岩石深处传来,顺着冰冷的石壁,如同蛛网般蔓延至她的脊背,再扩散至全身的骨骼!那震动带着一种沉重而规律的脉动,如同……如同某种巨大生物缓慢而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千空杳猛地绷紧了身体!刚刚被冻结的恐惧瞬间解冻,如同冰水混合着滚油,再次浇遍全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与那岩石深处传来的诡异脉动形成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共振!她体内的业火之种被这突如其来的威胁感瞬间引燃,灼热的力量在残破的通道中左冲右突,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不是鬼!刚才那种冰冷粘稠的恶意气息消失了!这震动……这如同大地心跳般的震动……是什么?!
她挣扎着想抬起头,想看向山脊边缘那个沉默的身影。然而,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捆缚,僵硬得无法动弹。只有眼珠还能艰难地转动。
缘一依旧站在山脊最危险的边缘,背对着她,面向深渊。他仿佛并未察觉到岩石深处那诡异的脉动,又或者,他早已洞悉一切。他的身影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异常渺小,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沉凝。山风吹拂着他深色的衣袂,猎猎作响,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动态。
就在千空杳的恐惧和疑惑攀升到顶点时——
异变陡生!
山脊下方,距离他们藏身岩石不远的一处被厚厚积雪覆盖的陡坡,毫无征兆地、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积雪如同沸腾的白色泡沫,剧烈地翻滚、隆起!
噗嗤!噗嗤!噗嗤!
几声令人牙酸的、如同皮革被撕裂的闷响接连炸开!几道扭曲的身影,如同破茧而出的畸形幼虫,猛地从沸腾的雪堆中钻了出来!
它们佝偻着身体,四肢着地,皮肤呈现出一种冻尸般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如同蚯蚓般蠕动的血管。它们的头颅异常硕大,五官扭曲地挤在一起,咧开到耳根的血盆大口中,滴淌着粘稠的、带着冰碴的涎水。最诡异的是它们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如同凝结冰晶般的惨白!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腐肉和冻土气息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不是刚才深渊下那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存在。这些是……被某种力量唤醒的、被严寒和死亡扭曲的……冻尸鬼!它们身上残留着破碎的、沾满血污冰屑的猎人装束和皮毛!
“吼——!!!”
为首一只体型最为壮硕、半边脸被撕裂、露出森白冻骨的冻尸鬼,发出一声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嘶哑咆哮!那浑浊的冰白眼珠瞬间锁定了岩石凹陷中千空杳的位置!纯粹的、对鲜活血肉的贪婪欲望,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她的灵魂!
饥饿!它们嗅到了活人的气息!嗅到了她体内那滚烫的、带着生命力的鲜血
千空杳“呃!”
千空杳如遭重击!巨大的恐惧和体内狂暴的力量冲突让她眼前发黑!她想抓起武器,但她的手边空空如也!那把沉重的柴刀早已坠入深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冻尸鬼们动了!它们四肢并用,以一种超越常理的、无视地形阻碍的速度,在陡峭的积雪坡面上疯狂攀爬!利爪撕裂冻结的硬雪,带起大片雪粉!目标直指千空杳藏身的岩石凹陷!那浑浊的冰白眼珠里,只剩下对血肉的疯狂渴望!
跑!必须离开这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带来的僵硬!千空杳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从岩石凹陷里向外翻滚!动作狼狈不堪,牵动了胸腹的裂伤,剧痛让她闷哼出声!她扑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行!身后,冻尸鬼利爪撕裂雪地的“嗤啦”声和贪婪的咆哮声如同跗骨之蛆,迅速逼近!
她能闻到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能感觉到冰冷的死亡阴影笼罩下来!
完了!躲不掉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切入!
无声无息!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极限!
是缘一!
他不知何时已从山脊边缘消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千空杳与扑来的冻尸鬼之间!他依旧没有拔刀!甚至没有看那些狰狞扑来的怪物!
他只是极其自然地抬起左手,五指张开,掌心向前,如同要推开一扇无形的门。
动作舒缓,不带一丝烟火气。
然而,就在他掌心推出的瞬间——
嗡——!
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岳般的恐怖“势”,以缘一的掌心为中心,轰然爆发!如同平静的海面骤然掀起万丈狂澜!空气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闷至极的嗡鸣!空间仿佛被瞬间凝固、压缩!
冲在最前面的两只冻尸鬼,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纯粹意志铸就的叹息之壁!它们狰狞扑击的动作骤然凝固在半空!那浑浊的冰白眼珠里,第一次映照出纯粹的、源于本能的恐惧!紧接着,它们那青灰色的、布满冻疮和血痂的躯体,如同被投入粉碎机的瓷器,从头部开始,寸寸龟裂、粉碎!没有鲜血飞溅,只有冻僵的碎肉和碎裂的骨茬,混合着冰晶,如同被碾碎的冰雕,无声地爆散开来!化作一片污浊的冰尘!
后面的几只冻尸鬼被这恐怖的一幕彻底震慑!它们发出惊恐的嘶鸣,硬生生止住了前扑的势头,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对那无形之壁的畏惧,如同受惊的鬣狗般向后畏缩!
千空杳趴在冰冷的雪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距离那无形的“势”的边缘仅有一步之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沉重如山、凝固空间的恐怖压力!冰冷刺骨,却又带着一种焚尽万物的灼热内核!那是……日之呼吸的力量!被压缩到了极致、化为无形壁垒的绝对防御!
继国缘一“起来。”
缘一平静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事实。
千空杳猛地回过神!她挣扎着从雪地里爬起,顾不上满身的雪沫和狼狈,也顾不上体内因近距离感受那恐怖“势”而再次翻腾的灼痛。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缘一垂在身侧的右手——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
不是他腰间那柄古朴的长刀。
而是一把……极其简陋的刀。
刀身狭长,弧度有些怪异,似乎是临时用某种野兽的巨大腿骨打磨而成,边缘粗糙,布满原始的刮削痕迹,只在最前端用燧石艰难地敲打出了一段极其简陋、布满崩口的“锋刃”。刀柄则是用坚韧的藤蔓和兽筋死死缠绕固定在一截粗壮的骨节上。
一把粗糙、原始、充满了蛮荒气息的骨刀!
缘一将这把简陋得可笑的骨刀,递到了千空杳面前。
继国缘一“拿着。”
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千空杳看着这把骨刀,又看看缘一沉静无波的脸,再看看前方那些在无形壁垒前畏缩不前、但眼中贪婪和饥饿丝毫未减的冻尸鬼。一股荒谬感和被逼入绝境的暴戾瞬间冲垮了理智!
千空杳“这?!用这个?!”
她嘶哑的声音因激动和绝望而变调,带着尖锐的质疑,
千空杳“这破骨头连兔子都杀不死!怎么对付那些东西?!”
她需要的是神兵利器!是能斩断一切的日轮刀!而不是一根原始的、连武器都算不上的骨头!
继国缘一“它…曾是生命。”
缘一的目光落在粗糙的骨刀上,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它曾支撑过的、在雪原上奔跑跳跃的野兽,
继国缘一“也承载…消亡。”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古老的重量,
继国缘一“如今…是刀。”
他不再看她,握着骨刀的手向前平举,刀尖直指前方那些蠢蠢欲动的冻尸鬼。锈迹斑斑(如果骨头也能生锈的话)的骨刃在黯淡天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泽。
继国缘一“你的‘圆’…需要…血铸。”
圆?血铸?
千空杳的脑子一片混乱。圆?是指日之呼吸的圆舞?还是指……别的什么?血铸?用血来铸造?用谁的血?!
就在她茫然无措的瞬间,缘一那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势”壁垒,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
失去了压制和恐惧的源头,前方那些畏缩的冻尸鬼瞬间被重新点燃了凶性!贪婪和饥饿压倒了本能的恐惧!为首那只仅剩半边脸的冻尸鬼发出一声更加狂暴的嘶吼,浑浊的冰白眼珠死死锁定千空杳,四肢猛地蹬地,卷起大片雪粉,如同离弦之箭,再次疯狂扑来!速度快得在千空杳迟钝的视野中只留下一道青灰色的残影!腥臭的气息扑面而至!
死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扼住了千空杳的喉咙!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恐惧!
求生的本能和体内那被死亡威胁彻底点燃的业火之种,如同被强行拧成了一股绳!意念在绝望的逼迫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和速度!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把抓住了缘一递来的骨刀刀柄!
入手沉重!粗糙的骨柄摩擦着她掌心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刺痛!但这痛楚,此刻却成了连接她与这把简陋武器的唯一真实感!
沉气!引热流!到刀上!圆舞!
所有杂念被瞬间清空!脑海中只剩下缘一那惊鸿一瞥的轨迹!只剩下那道贯穿深渊的无形剑痕!只剩下……挥刀!
千空杳“啊啊啊——!”
一声混杂着恐惧、痛苦和最后疯狂的嘶吼冲破喉咙!
她双手死死握住沉重的骨柄!不再模仿,不再犹豫!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锁住小腹深处那狂暴的业火之种,想象着它化作奔腾的熔岩,不顾一切地灌注到这把简陋的骨刀之上!目标!是那扑到眼前的、滴着涎水的、腐烂的鬼脸!
挥!斩!
动作依旧带着滞重和生硬!轨迹远谈不上完美!但那凝聚了她所有意志、所有力量、所有被死亡逼出的潜能的一击,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惨烈决绝!
嗡——!
沉重的骨刀发出一声沉闷而怪异的震颤!那粗糙的骨刃之上,竟瞬间掠过一道极其黯淡、如同濒死火星般扭曲跳跃的赤红色光痕!光痕极短,极不稳定,仿佛随时会熄灭!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钝器撕裂朽木和冻结血肉的闷响!
骨刀那简陋的、布满崩口的“锋刃”,竟奇迹般地、深深地切入了扑到眼前的冻尸鬼那半张完好的脸颊!位置偏得离谱!离脖颈差了十万八千里!狂暴的力量带着千空杳的身体向前踉跄!
“吼——!” 冻尸鬼发出凄厉痛苦的嘶嚎!冰冷的黑血混合着粘稠的脑浆,从被骨刀切入的伤口处狂喷而出!溅了千空杳满头满脸!冰冷!腥臭!带着死亡的味道!
巨大的反作用力传来!千空杳握刀的手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缠绕的藤蔓!但她咬紧牙关,如同野兽般死死抓住刀柄,用身体的重量和惯性,狠狠向下压去!骨刀粗糙的刃口撕裂着冻僵的血肉和骨骼,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冻尸鬼疯狂地挣扎扭动,仅剩的冰白眼珠里充满了痛苦和狂怒!它完好的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千空杳毫无防备的脖颈!
千空杳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再次降临!她甚至能看清爪尖上残留的冰晶和碎肉!
躲不开!力量用尽了!
就在这生死一瞬!
缘一动了。
他只是极其随意地抬起右脚,快如闪电般向前一踏!动作精准、迅疾、不带丝毫烟火气!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重锤擂在破鼓上!
那只抓向千空杳的鬼爪,连同冻尸鬼小半个肩膀,被缘一这看似随意的一踏,如同踩碎一个腐朽的南瓜般,瞬间踏得粉碎!冻僵的碎肉和骨茬混合着黑血,如同烟花般爆散开来!
冻尸鬼庞大的身躯被这恐怖的力量带得向后倒飞,重重砸在雪坡上,激起大片雪粉,仅剩的半边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浑浊的眼珠迅速失去了光泽。
千空杳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里。手中依旧死死抓着那把深深嵌入冻尸鬼脸颊的骨刀。冰冷的鬼血糊了她一脸,浓烈的腥臭和死亡的气息灌满了她的鼻腔和口腔。
她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带着冰碴和血沫的污物。身体内部如同散了架,灼痛和剧痛交织在一起。但她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冻尸鬼那破碎的头颅,盯着自己手中那把简陋的、沾满黑红污血的骨刀。
成功了?她……她用这把破骨头……伤到了鬼?虽然……虽然是在缘一的帮助下……
另外几只冻尸鬼被这血腥的一幕彻底震慑,发出恐惧的嘶鸣,竟不敢再上前,畏缩着向后退去。
缘一缓缓收回脚,靴底没有沾染一丝污秽。他走到扑倒在地的千空杳身边,俯视着她狼狈不堪、沾满鬼血的脸,目光沉静地落在她紧握着骨刀、虎口崩裂流血的手上。
继国缘一“圆…成了。”
他淡淡地说,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她染血的脸,看到了她灵魂深处被强行淬炼出的、那一道染血的刻痕,
继国缘一“用你的血…和它们的血。”
千空杳趴在冰冷的雪地上,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她看着自己染血的手,看着手中那把同样染血的、简陋的骨刀。刀身粗糙,刃口崩裂,沾满了污秽的黑红。但它没有断。它承载了她的力量,她的恐惧,她的绝望,她的……第一次染血的“圆”。
体内那狂暴的业火之种,在这血腥的淬炼后,似乎平息了许多。灼痛依旧,却不再狂乱地冲撞,而是如同冷却的熔岩,沉淀在通道深处,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名为“真实”的重量。
她挣扎着,用骨刀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从雪地里站了起来。脸上糊着冰冷的鬼血,狼狈不堪。她抬起头,看向缘一,又看向前方雪坡上那具破碎的冻尸鬼尸体,最后,目光落回自己手中这把简陋的骨刀上。
粗糙。沉重。染血。
这是她的刀。
用血铸成的圆环,第一道染血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