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桂月站在病房门口,手指抠着门框边缘的漆皮。那层薄薄的白漆正在剥落,像她手腕淤青边缘翘起的皮肤。
张桂源靠在床头,输液管随着他轻微的动作晃动。阳光穿过纱帘,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网纹。他看起来比昨晚清醒许多,但眼神依旧涣散,像是盯着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点。
护士掀开他手臂上的纱布,陈年伤疤在惨白光线里清晰可见。桂月别过脸。那些疤痕像是某种密码,记录着父亲暴怒时摔东西的频率,母亲哭泣的深度,还有她躲在衣柜里数心跳的次数。
"家属需要签字。"护士递来文件夹,钢笔夹在纸页间微微发颤。
桂月接过笔时,瞥见哥哥的手指动了动。那根曾掰断阳台栅栏的手指,此刻蜷缩着,像受伤的蜘蛛。
"……冷。"沙哑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桂月愣住。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哥哥脖颈处凸起的青筋轻轻跳动,才意识到他是在说空调温度。她转身去关风口,塑料叶片发出咔哒声响。
走廊传来脚步声。李老师抱着牛皮纸袋进来,里面露出半截相册。"这是从出租屋抢救出来的。"她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病房里的寂静。
桂月接过相册时,灰尘从封皮缝隙里簌簌落下。第一页贴着泛黄的全家福,父亲抱着六岁的她,张桂源站在旁边,手里攥着半块蛋糕。照片边角卷起的地方,有道新鲜的裂痕。
她翻到下一页。某张照片突然滑出来,飘落在病床边。
张桂源猛地伸手去抓。动作扯动了输液管,药水瓶哐当撞在床栏上。
"哥!"
护士慌忙调整吊瓶位置。桂月蹲下身捡照片时,看见上面是父亲举着铁锤砸向窗户的身影。那是他们搬家前夜,父亲说有人要害他,要把门窗都钉死。
"爸不是疯子。"她喃喃自语,指尖摩挲着照片边缘的锯齿状裂口。
"你是不是也怕我?"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桂月僵在原地。她抬头看见哥哥正盯着她手里的照片,瞳孔里翻涌着某种晦暗的情绪。
"我……"
"怕我会变成他那样?"张桂源的声音带着金属刮擦般的质感,喉结剧烈滚动,"砸东西,打人,最后连自己妹妹都要躲着走?"
护士识趣地收拾完器械离开。李老师站在门边,影子被走廊灯光拉得很长。
"不是的。"桂月想抓住哥哥的手,却被他躲开。床单被攥出深深褶皱,医用胶带在挣扎中松脱了一角。
"昨天晚上……"张桂源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监测仪发出急促的滴滴声,"你跑出去的时候,我想把拦我的人都撕碎。"
他抬起左手,五指张开又握紧,指节泛白。"就像爸当年撕碎那个醉汉一样。"
桂月想起某个暴雨夜。父亲冲进她的房间,身后跟着浑身酒气的男人。那个男人流着血倒在地上时,父亲的衬衫前襟全是红色。后来警察说那人肋骨断了三根。
"爸是为了保护我们。"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为了保护?"张桂源忽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血腥气,"所以他才会把妈的药藏起来?才会在听到警笛时第一个冲出去?"
他撑起身子,苍白的脸几乎要贴上妹妹。消毒水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你知道他最后一次发病时说了什么吗?'你们才是害我的人'。"
桂月后退半步,脚跟撞到床头柜。相册掉在地上,纸页哗啦啦翻动。某张照片从夹层里飘出来,落在两人之间——父亲抱着她从老楼跳下去的瞬间,楼下堆满废品的棚子正在塌陷。
"所以你是怕我,对不对?"张桂源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像是突然泄了气的气球,"怕哪天醒来,发现我也变成了那种怪物?"
窗外飘起细雨。树叶被打湿的声响像是谁在轻轻叩门。
桂月蹲下身,捡起那张照片。父亲的表情狰狞可怕,但她记得那天的温度——父亲的胸膛滚烫,心跳快得像要跳出胸腔。他紧紧搂着她,仿佛要把她揉进血肉里。
"我不怕。"她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因为你是哥。"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急促起来。张桂源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妹妹脸颊时停住。他的手掌悬在半空,掌心的茧子蹭过她发梢时,像砂纸擦过伤口。
走廊传来高跟鞋敲击声。李老师挡在门前:"王医生,病人需要休息。"
穿白大褂的女人径直走到床边。消毒水味突然浓烈得让人窒息。"张同学情况稳定了,该考虑转院事宜。"她翻开病历本,钢笔尖在纸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精神卫生中心有更好的康复环境。"
桂月看见哥哥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虎口纹路渗出来,在床单上晕开小小的红点。
"滚出去。"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得像是别人的。
女人没有动。她胸前的银链子晃得人眼花,和王磊那天戴的十字架项链一样闪亮。"令尊当年也是拒绝评估……"
"闭嘴!"
张桂源突然坐起来。输液架被撞得摇晃不止,药水瓶叮当作响。他喘息着抓住床栏,指节泛青,脖子上爆出青筋。监控仪尖叫着亮起红灯。
保安冲进来时,桂月正被按在墙上。她的指甲在女人手臂上划出血痕,尝到了汗水和廉价古龙水的味道。
"你们都滚!"她嘶吼,喉咙火辣辣地疼,"别碰我哥!"
当所有人终于离开时,病房里只剩下兄妹俩。窗帘被风吹得飘起,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一条条透明的蛇。
桂月摸了摸口袋。湿漉漉的钞票还在,信封少了十几张。她数了数,正好够买明天的早餐。
"哥,我去接热水。"
开水房在走廊尽头。她刚拧开水龙头,身后就传来脚步声。镜子里映出个穿白大褂的女人,胸前别着钢笔。
钢笔尖抵住她手腕旧伤。
"桂月同学。"女人声音很轻,"有些事不是靠躲就能过去的。"
桂月猛地转身。钢笔掉在地上,墨汁溅到对方衣襟。她趁机抓起热水壶,滚水泼出去时,女人尖叫着后退。
"你哥当年就该送去观察。"她捂着手臂,"现在又轮到你了……"
拖把横在身前时,门被撞开了。周主任气喘吁吁地跟在保安后面。女人临走时碰翻垃圾桶,一张照片飘出来,被水流冲到桂月脚边。
照片上是栋灰扑扑的老楼,墙皮剥落,阳台锈迹斑斑。桂月蹲下身捡起时,突然想起某个画面——父亲抱着她从这里跳下去,摔在楼下堆满废品的棚子里。那天他也说了同样的话:"不会丢下你的。"
热水终于凉了。桂月倒掉,重新接了一壶。回到病房时,张桂源已经睡着。她轻轻掀开他手臂的纱布,用棉签蘸酒精擦拭那些陈年伤痕。
心跳监测仪发出规律的嘀嗒声。窗外雨声渐歇,但云层深处隐隐有雷滚动。
[未完待续]桂月把热水壶放在床头柜上,水汽氤氲起来。张桂源还在睡,睫毛颤动,像是在做噩梦。她伸手想替他掖被角,却看见他手背上的针眼又渗出血珠。
走廊传来脚步声。这次是轻快的节奏,带着某种刻意的试探。门被推开一条缝,李老师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抱着新的文件夹。
"转院手续办下来了。"她压低声音,目光扫过桂月手腕的绷带,"精神卫生中心那边已经安排好……"
桂月没说话。她拿起棉签,蘸了酒精开始擦拭哥哥手臂上的针孔。血迹晕开,在皮肤上画出一道蜿蜒的红痕。
"你哥需要专业治疗。"李老师走近两步,影子投在墙上像只伸长脖子的鸟,"不是你一个人能扛得住的。"
棉签突然折断。塑料杆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桂月弯腰去捡,摸到枕头底下硬硬的一角——是那张从照片堆里滑出来的纸片。父亲抱着她跳楼那天穿的格子衬衫,背面有道暗红色的污渍。
"我问过当年的主治医生。"李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从水底传上来,"你爸入院前也说过同样的话——'不会丢下他们的'。"
桂月猛地站起身。热水壶撞翻在地,滚水溅到李老师裤脚。女人惊叫着后退,文件散落一地。桂月趁机抓起外套,冲出门外。
天台铁门吱呀作响。风卷着雨丝扑过来,打湿了她后颈的汗。楼下传来救护车鸣笛,由远及近。她靠着水泥护栏往下看,正对上老楼斑驳的外墙。
"别怕,哥在。"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桂月转身,看见张桂源靠在安全通道门口。他输液的胶管垂下来,在风里轻轻摇晃,像条透明的蛇。
"你怎么……"
"他们要带你走的时候。"他往前挪了半步,医用胶布在手腕处翘起一角,"我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桂月后退,后背抵住冰凉的护栏。楼下救护车已经停稳,担架床被推出来,轮子碾过积水,溅起细小的水花。
"哥,听我说……"
"当年他们也是这么说的。"张桂源忽然笑起来,嘴角扯出个扭曲的弧度,"说爸需要帮助,说他会伤害我们。结果呢?"
他举起手,输液管随着动作荡出弧线。药水滴落在桂月脸上,带着消毒水的冷意。
"你现在是不是也觉得,我该被关起来?"他的指甲抠进掌心,"就像爸那样,锁在白墙病房里,每天吃镇定剂?"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保安制服的纽扣在雨中泛着光。桂月瞥见王医生站在警戒线外,胸前的银链子一闪一闪。
"不。"她摇头,声音发抖,"我只是……"
"只是怕我。"张桂源往前逼近一步,呼吸喷在她脸上,"怕哪天醒来,发现我也变成了爸的样子。"
风突然大了。云层裂开一道缝,漏下一束昏黄的光。桂月看见哥哥瞳孔里映出自己的影子,那个影子正在发抖。
"你错了。"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按在自己胸口,"我不怕你变成爸。我怕的是……没人记得他最后到底想保护谁。"
张桂源的手指抽搐了一下。药水滴落,在她锁骨处洇出一小片湿。楼下传来喊声,保安已经冲上楼梯。
"现在轮到你了。"他忽然松开手,往后退去,"躲起来。就像小时候那样。"
"不要!"桂月伸手想拉住他,却被他甩开。张桂源转身跑向另一边的楼梯口,白色病号服在风里鼓起来,像片飘摇的帆。
王医生冲上来时,只抓住他留下的空输液管。桂月蹲在地上,手指抠着天台水泥缝隙,直到指节发白。
"他要去找证据。"她喃喃自语,想起枕头底下那张泛黄的照片,"证明爸当年不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