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死寂如墓。
萧彻跪在那里。玄色蟒袍的下摆铺陈在冰冷金砖上,如同泼洒开的浓墨,又似骤然折翼的鸦羽。他微微垂着头,墨色长发有几缕滑落,遮住了他此刻的神情,只留下一个僵硬如石雕的轮廓。撑在身侧的手,指节绷紧到极致,惨白得几乎要刺破皮肤,手背上青筋虬结盘绕,无声地诉说着那具躯壳里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整个大殿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压得人胸腔憋闷,几欲窒息。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那跪地的身影上,惊骇、茫然、难以置信……交织成一片无声的惊雷,在每个人心头炸响。太子殿下……竟然跪了?!为了一个刚刚剖开他“挚爱”胸膛的“毒妇”?!
这比方才那血腥的剖尸,更令人胆寒!
【警告!抹杀程序启动!倒计时:59分59秒……58秒……57秒……】
冰冷刺骨、毫无感情的电子倒计时音,如同跗骨之蛆,在沈知微的脑海深处疯狂尖叫!每一个跳动的数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凿击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抹杀!系统不是在开玩笑!它要彻底清除她这个“错误”!
剧痛、血腥、系统的死亡倒计时……三重地狱般的折磨瞬间叠加!沈知微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四肢百骸的力气被瞬间抽空,那枚还死死捏在染血指尖的冰冷金印,骤然变得千钧之重。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一晃,双膝一软,就要向前扑倒。
“唔!”一声闷哼被她强行咽回喉咙,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力,将握着金印的手狠狠杵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尖锐的棱角硌得掌骨剧痛,却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能倒!倒下就是万劫不复!
她猛地抬头,染血的视线死死锁住跪在不远处的萧彻,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剧毒的恨意:“解释…咳咳…萧彻!给我解释!”
这一声质问,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凝固。
跪在地上的萧彻,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墨发滑落,露出了那张俊美无俦,此刻却苍白如纸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此刻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狂怒风暴,赤红的血丝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死死地、牢牢地钉在沈知微脸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漠然和审视,而是淬了毒的恨意、被彻底冒犯的滔天暴戾,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逼入绝境的惊悸。
他没有看那枚染血的、从他“挚爱”心口挖出的金印,他的视线,只锁着沈知微。
“呵……”一声极低、极冷的轻笑,从他薄唇间逸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刚刚泛起一丝波澜的空气。
“解释?”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砂纸磨砺过,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冰渣,“孤,的确该给你一个解释。”
他撑着地面的手猛地发力,身体倏然站起!动作快得只在众人视线里留下一道玄色的残影!那跪地的姿态瞬间被一种更恐怖、更凛冽的威压所取代,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露出了森然的獠牙。
“解释就是——”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暴怒,响彻整个死寂的金銮殿,“你这毒妇!不仅谋害晚晴性命,竟还丧心病狂,用此等妖邪巫蛊之术,栽赃陷害于孤!亵渎仙躯,惑乱宫闱,其心可诛!其罪当灭九族!”
轰!
如同平地惊雷!
栽赃陷害!巫蛊之术!
这个惊天逆转的指控,比沈知微剖尸挖印更加骇人听闻!瞬间将所有人从对太子下跪的震惊中狠狠拽了出来,投向了更深的恐惧深渊!
“殿…殿下明鉴!”刚才那个带头呵斥沈知微的绯袍官员,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比的激动,“臣等亲眼所见!此毒妇行径诡异,沸水净手,烈酒焚身,分明是邪术!定是以妖法将太子私印移入苏侧妃体内,构陷储君!罪该万死啊殿下!”
“对!妖法!定是妖法!”立刻有大臣反应过来,纷纷叩首附和,声泪俱下,“太子殿下仁德,竟被此等妖妇所害!臣等请旨,立诛此獠,以正视听!”
“诛妖妇!清君侧!”
“焚其尸!灭其魂!以慰苏侧妃在天之灵!”
指责的浪潮再次汹涌而起,这一次,裹挟着“巫蛊”、“妖术”的滔天罪名,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将浑身浴血的沈知微死死钉在了“邪魔外道”的耻辱柱上!方才那惊世骇俗的剖尸之举,此刻在他们口中,都成了她施展妖法的铁证!
沈知微的心,沉到了冰窟最底层。
好一个萧彻!好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这一跪,哪里是认输?分明是以退为进,将自己置于被“妖妇”陷害的可怜境地,瞬间逆转乾坤!将所有人的愤怒和恐惧,重新引燃到她身上!用更恐怖、更不容辩驳的“巫蛊”罪名,彻底堵死她所有生路!
【抹杀倒计时:55分12秒…11秒…10秒……】
系统的倒计时如同丧钟,在她脑中疯狂敲响。时间!她需要时间!可眼前是汹涌的杀意和萧彻那双择人而噬的赤红眼眸!
“拿下!”萧彻冰冷的声音,如同死刑的宣判,没有一丝温度,“将这妖妇,拖下去!剐足剔骨,挫骨扬灰!孤要亲眼看着她的血肉,一寸寸化为齑粉!”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恨意和残忍。
两名原本钳制沈知微的魁梧内侍,此刻眼中再无半点犹豫,只剩下对“妖邪”的惊惧和对太子命令的绝对服从。他们如同两座铁塔,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猛地扑了上来!粗壮如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抓向沈知微沾满血污、几乎脱力的手臂!
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扼住了沈知微的咽喉!
就在那两只巨掌即将触及她肌肤的刹那——
“且慢!”
一道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如同玉石相击,骤然穿透了殿内喧嚣的杀伐之气,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耳畔!
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特的魔力,让那两个凶神恶煞扑来的内侍动作猛地一滞,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齐刷刷地转向金銮殿那扇巨大的、雕刻着龙凤呈祥图案的朱漆殿门。
殿门不知何时已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没有繁复华丽的宫装。来人只穿着一身素净得近乎寡淡的月白色常服,料子是极好的云锦,却没有任何绣纹点缀,只在袖口和衣襟处滚了细细的一道银线。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支通体无瑕的白玉簪松松绾起,几缕发丝垂落颈侧,衬得一张脸清丽绝伦,却又透着一股近乎透明的疏离和沉静。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如画,气质却沉静如水,仿佛周遭的血腥、喧嚣、杀意都与她无关。那双清澈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大殿,扫过跪地未起的臣子,扫过暴怒如狂的太子,最后,落在了浑身浴血、摇摇欲坠,却依旧死死攥着那枚染血金印的沈知微身上。
目光交汇的刹那,沈知微从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探究?是怜悯?还是……一丝了然?
“皇后娘娘!”
“参见皇后娘娘!”
短暂的死寂后,殿内响起一片更加惶恐、更加恭敬的叩拜之声。方才还群情激愤喊着要诛杀“妖妇”的臣子们,此刻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纷纷将额头紧紧贴在了冰冷的地砖上,大气不敢出。
来人正是当朝皇后,萧彻名义上的嫡母,苏晚晴的亲姨母——谢明懿。
萧彻脸上那狂怒的戾气,在看到谢明懿出现的瞬间,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猛地一滞!他眼底翻涌的血色风暴并未消退,却硬生生被压下,强行扭曲成一个极其僵硬、冰冷的表情。他微微侧身,对着殿门方向,极其缓慢、极其生硬地拱了拱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不在凤仪宫静养,何以至此血腥污秽之地?”
每一个字,都透着压抑到极致的抗拒和冰冷的疏离。
谢明懿并未踏入殿内,只是静静立于门槛之外,那身素净的月白衣衫与殿内浓烈的血腥、奢华的陈设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她仿佛天然与这权力漩涡的中心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本宫听闻金殿喧哗,有司刑之变,特来一观。”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目光再次落在沈知微身上,尤其是她手中那枚不断滴落血珠的金印,“看来,此间之事,比本宫所闻,更为惊骇。”
她的视线缓缓移向被剖开胸膛、惨不忍睹的苏晚晴尸身,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痛楚和悲凉,但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皇后娘娘!”萧彻猛地踏前一步,玄色袍袖带起一股冷风,他指着沈知微,声音带着强行压抑却依旧喷薄的怒意,“此妖妇沈知微!谋害晚晴在先,又以邪术剖尸栽赃于孤!亵渎宫闱,祸乱朝纲!其罪当诛九族!请母后勿要阻拦,容儿臣即刻将此妖邪正法,以儆效尤!”
“邪术?栽赃?”谢明懿的目光终于落回萧彻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如同明镜,清晰地映出他眼底尚未散尽的暴戾与那强行伪装的“悲愤”,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语气平淡无波,“太子殿下是说,苏侧妃心口这枚储君私印,是沈氏以邪术凭空变出,再塞入其体内的?”
“正是!”萧彻斩钉截铁,眼神阴鸷,“若非邪术,焉能如此?!此妇方才沸水净手,烈酒焚身,行迹诡异,满殿臣工皆可为证!其心叵测,必是修习了南疆妖法,意图构陷孤,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哦?”谢明懿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再次投向沈知微,在她那双因剧痛、失血和系统倒计时而布满血丝、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向她杵在地上、死死握着金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沈氏,太子指你以邪术栽赃,你可有话说?”
机会!
沈知微喉咙灼痛如火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系统的倒计时如同跗骨之蛆【45分03秒…02秒…01秒……】。她知道自己声音嘶哑难听,却用尽全身力气,将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却掷地有声:
“回…皇后娘娘…臣妾…不懂…什么南疆妖法!臣妾…只知…身为太子妃…蒙受不白之冤…赐死之际…唯有用…自己所知…唯一能用的方法…自证清白!苏侧妃…尸身之上…有太子殿下…独有的…龙涎香气!深入肌理!绝非…死后沾染!此其一!”
她喘息着,目光如刀,剐向脸色铁青的萧彻:
“其二!臣妾…剖尸所见!苏侧妃…脖颈虽有勒痕…但口鼻…无挣扎痕迹!指甲…无破损!分明…是死后…才被…伪造成…自缢!或…被勒毙之状!此乃…他杀…铁证!”
“其三!”她猛地举起那只沾满血污、握着金印的手,小小的玄鸟在血光中狰狞欲飞,“此印…深藏…心包之内!与…心肌…紧密相缠!绝非…死后…仓促塞入!若非…生前…以特殊手法…植入…便是…此印…在苏侧妃…生前…便已…在她体内!敢问…太子殿下!”她死死盯住萧彻骤然收缩的瞳孔,声音嘶哑如鬼啸,“您…视若珍宝…的私印…为何…会在…您‘挚爱’…苏侧妃的…心脏…深处?!”
轰!
沈知微条理清晰、字字泣血的三点反驳,尤其是最后那石破天惊的质问,如同三道惊雷,再次狠狠劈在金殿众人心头!刚刚被“巫蛊”罪名压下去的疑云,瞬间又以更猛烈的姿态翻涌上来!
龙涎香?死后伪装?生前植入?!
每一个点,都直指核心!每一个疑问,都让萧彻那“邪术栽赃”的指控显得苍白而无力!
殿内一片死寂,只剩下沈知微粗重带血的喘息和系统冰冷的倒计时【44分30秒…29秒…28秒……】。
萧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那是一种近乎死灰的阴沉,眼底翻涌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他死死盯着沈知微,那目光,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谢明懿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更深的波澜在涌动。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地上惨死的苏晚晴,扫过那枚染血的金印,最终,落在了暴怒边缘的萧彻身上。
“太子,”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沈氏所言,虽惊世骇俗,却也不无道理。龙涎香深入肌理,尸表征状异常,金印深藏心包……此间种种,疑点重重,绝非一句‘邪术栽赃’便可轻易揭过。苏晚晴是本宫的外甥女,她死得不明不白,本宫,需要一个真相。”
她微微一顿,清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笼罩住萧彻。
“在真相大白之前,”谢明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违逆的决断,“沈氏,不能死。”
“母后!”萧彻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几乎是低吼出声,“此妖妇……”
“太子!”谢明懿的声音陡然转冷,那层平静的冰面下,终于透出属于六宫之主的凛冽锋芒,“本宫说了,真相未明之前,沈氏不能死。你是储君,更当以国法为重,以服众心!若她真是妖邪,自有天谴国法诛之!若她……所言非虚……”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一把悬在萧彻头顶的利剑。
她不再看萧彻,目光转向瘫倒在地、如同血人般的沈知微,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来人。将太子妃沈氏,暂时押入——”她略一沉吟,目光扫过殿外,“凤仪宫后殿静室。严加看守,不许任何人探视,更不许动她分毫。传太医院院判,带最好的金疮药和解毒散,为她诊治。本宫要她活着,清醒地活着。”
“谨遵懿旨!”几名身着暗青色宫装、气息沉稳精悍的凤仪宫女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处,躬身领命,动作利落干脆,与殿内那些惊惶的内侍截然不同。
她们快步走向沈知微,动作虽快却不显粗暴,两人小心地避开她身上的伤口,一左一右将她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起来。另一人迅速取出一件干净的素色披风,裹住了她染血的身体。
身体的移动牵扯到内腑的伤痛,沈知微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喉头腥甜上涌,被她死死忍住。系统的倒计时【43分18秒…17秒…16秒……】如同催命符。她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谢明懿。
皇后也正看着她。
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沈知微狼狈濒死的模样,也映着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深意。没有明确的善意,却也没有恶意。仿佛在审视一件突然闯入棋局的、意料之外的器物。
“沈知微,”谢明懿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活下去。你的命,现在不只是你自己的。”
活下去?
沈知微染血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无声的弧度。
她当然要活下去!
在两名女官有力的搀扶下,沈知微踉跄着,如同一个破碎的血偶,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殿门。每一步,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留下一个暗红粘稠的血脚印。
身后,是萧彻那双如同毒蛇般阴冷、充满无尽杀意的眼睛,死死钉在她的背心。
身前,是未知的囚禁和系统冰冷的死亡倒计时。
凤仪宫后殿静室?暂时的庇护所?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囚笼?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刚刚从毒酒穿喉的鬼门关爬出来,又在金銮殿上上演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剖尸血案,硬生生从暴怒的太子手中撕开了一条血淋淋的缝隙。代价惨重,濒临崩溃,但……她还活着。
【抹杀倒计时:42分55秒…54秒…53秒……】
时间,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