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的声音落下,技术科陷入一片死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那滴属于沈静——一个早已被认定在火场中化为焦炭的“受害者”——的血迹,此刻在屏幕上冰冷地闪烁着,像一只来自地狱的、充满嘲讽的眼睛。林薇最后那句关于“真正的导火索”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尖刀,不仅刺穿了沈静虚伪的受害者形象,也狠狠剜开了她自己血淋淋的过往。
她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倔强不肯倒下的幼竹。但陈默看得分明,她那双刚刚还燃烧着骇人恨意与冰冷锋芒的眼睛,此刻正微微低垂,浓密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片脆弱的阴影。那紧握的拳头,指节用力到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细微的颤抖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耗尽所有力气撕开陈年血痂后,暴露在冰冷空气里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和疲惫。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化学试剂,还有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悲伤与荒诞。老王张着嘴,手里的报告滑落在地都浑然不觉,只是失神地看着屏幕上那个名字,又看看林薇单薄的身影,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怜悯和茫然。沈静…那个印象中温婉知性的女人,会是策划灭门、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的恶魔?这真相太过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杜子腾脸上的油滑彻底消失了。他呆呆地看着林薇,嘴巴微张,那句习惯性的“加钱”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花衬衫的口袋,那里鼓鼓囊囊塞着他赖以生存的“成本”和“利润”,此刻却显得如此轻飘和不合时宜。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有些东西的分量,远非金钱可以衡量。他看向林薇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天才侦探”或“潜在客户”,而是看一个刚从地狱血海里爬出来、遍体鳞伤却依旧挺立的…战士。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沙哑地、笨拙地挤出两个字:“…节哀。” 说完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算什么话!
秦粿的反应则截然不同。他猛地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不再是面对人群时的躲闪和空洞,而是爆发出一种近乎灼热的专注光芒!林薇的话语、沈静的血迹、被掩盖的死亡、国际赃物…这些信息碎片在他高速运转的大脑中疯狂碰撞、组合、建模!母亲是凶手?女儿复仇?DNA证据矛盾?这不再仅仅是一个案件,而是一个精密到令人战栗又扭曲到极致的逻辑谜题!他的手指在怀里的设备上无意识地飞速敲击,屏幕亮起幽蓝的光,复杂的公式和关联图一闪而过。社恐被强大的求知欲和破解欲暂时压制,他完全沉浸在了这团由血缘、罪恶与谎言编织的终极密码之中,甚至忘记了周遭压抑的气氛。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几乎无法跳动。他看着林薇。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虚虚地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里,夕阳最后的余晖在她脸上镀了一层脆弱而朦胧的金边。她不再是那个掌控全局、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天才侦探”,也不再是那个带着复仇火焰归来的“幸存者”。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刚刚亲手将自己最深的、最黑暗的伤口血淋淋撕开,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的…十六岁的女孩。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职业怀疑与人性怜悯的复杂情绪在陈默胸腔里翻涌。他想起了三年前那个蜷缩在救护毯里、眼神空洞的孩子。原来那空洞之下,并非无知无觉,而是早已被至亲的背叛和死亡的阴影浸透的绝望!
“林薇…”陈默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沉重,“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关于你母亲…” 他问得异常艰难。
林薇缓缓转回头。夕阳的金光在她眼中跳跃,却无法驱散那深潭底部的寒意。她没有直接回答,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像是在嘲笑自己,也像是在嘲笑命运:“陈队长,当你最亲近的人,看你的眼神里不再有温暖,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迫不及待想要抹除的厌恶时…你不需要‘知道’,你…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比火更烫,比冰更冷的滋味。”
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杜子腾别开了脸,秦粿敲击屏幕的手指也顿住了。
“那场火…”林薇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块血迹斑斑的碎片,眼神空洞了一瞬,仿佛穿越回了那个噩梦般的夜晚,“…是她为自己精心挑选的落幕舞台。而我,是她剧本里唯一的、不该存在的…穿帮镜头。”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悲凉。
“重启调查!立刻!”陈默猛地转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驱散了空气中弥漫的悲伤与无力感,“老王!联系法医和民政部门,申请开棺!重新检验那具焦尸!我要确切的DNA比对!赵雷!”他对着闻讯赶来的副队长吼道,“调集所有资源!深挖沈静生前的一切!她的社交圈、财务状况、海外活动轨迹!特别是杜先生提到的那个中间人‘鼹鼠’和古董拍卖会!掘地三尺!把她的秘密给我挖出来!”
命令迅速下达,技术科压抑的气氛被一种紧张的行动力取代。警员们开始忙碌起来,电话声、指令声此起彼伏。
林薇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陈默雷厉风行地部署。她眼中的脆弱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重新被那深不见底的平静覆盖。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以及更深的、等待最终审判的孤寂。
“陈队长,”她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不再有之前的距离感,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接下来的调查,涉及我母亲的…隐私和罪证,我申请回避。我的报告已经提交,所有我知道的线索,都在里面了。”她指了指陈默桌上那份厚厚的文件袋。
陈默看着她,点了点头:“可以。你…先回去休息。”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意外的温和,“如果需要…局里可以安排心理辅导。”
林薇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角落里眼神复杂的杜子腾和依旧沉浸在数据世界的秦粿。她转过身,挺直那纤细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的脊背,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孤独。
杜子腾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良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抓了抓头发:“妈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看向还在对着设备屏幕冥思苦想的秦粿,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喂,粿仔!别算了!听见没?开棺验尸!跨国追查!大活儿!这次…真得加钱买保险了!”
秦粿头也没抬,手指在屏幕上划出一个复杂的轨迹图,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专注,低声道:“…血缘…罪证…谎言…火…星光蓝…信号源…逻辑链…存在…矛盾节点…” 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镜片后的眼睛猛地一亮。
陈默没有理会他们的对话。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华灯初上的城市。林薇最后那个孤独的背影,和她那句“能感觉到”的冰冷话语,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沈静的坟墓即将被掘开,尘封的罪恶将被曝光。而林薇,这个从母亲精心策划的死亡陷阱中爬出的女儿,她的复仇之路,似乎走到了一个残酷的节点。血痂被撕开,真相的脓血流淌出来,而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踩在由至亲之血凝固成的荆棘之上。他握紧了拳头,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