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序的世界里,人类依然是群居的动物。这法则亘古不变,如同氧气弥漫在空气中。学校里拉帮结派,公司里暗流涌动的小团体,都是这古老本能的现代注脚。特立独行?那往往意味着孤立无援,在学校里,孤僻就是一块吸引霸凌的磁石。
然而,总有些例外,在规则边缘摇曳生姿。比如[他]。
他鲜少遭遇直接的欺凌,尽管他是被那些身着白袍的实验员带离教室次数最多的孩子。
每次靠近他,一股混合着陈旧消毒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腐败植物根茎的甜腥气味,便会霸道地钻入鼻腔,令人不适。
更奇特的是,在这个名为[安全异端管理所]的巨型实验性福利院里,他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离着。
无人敢欺侮他,亦无人敢靠近他。他被一种奇异的“安全”所笼罩,神圣而凛然,不容侵犯。
这孤绝的姿态,曾让我联想到淤泥中的莲花。但这联想随即带来一阵酸楚——若真如此,他岂不是日日浸泡在那污浊的泥淖之中?
老师的刻意引导,同龄人间添油加醋的传言,像一层层沉重的铅板,不断加筑在他本就模糊的身份之上。
关于他的流言,是孩子们在无知恐惧中编织出的怪诞童话。他们对他真正的“可怕”之处一无所知,却又热衷于传播那些惊悚的、被反复咀嚼的故事,如同一种盲目的集体仪式。
他是[希望],是近乎完美的[四季]胚胎,是这所管理所最核心、最珍贵的[主位]。这身份将他高高捧起,又远远推开,成了一个人尽皆知却无人敢触碰的禁忌。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句箴言在他身上得到了冰冷的印证。
而他,似乎并不在意。实验带来的反噬伤痕,同学投来的冰冷目光,都被他轻描淡写地一瞥而过,如同拂去衣襟上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比如早餐时间,当所有人像归巢的蜜蜂涌向食堂时,他会拖到七点人潮散尽才出现。有时干脆缺席。午休的十二点,他照例消失在食堂的喧嚣中,身影总是固定在那棵巨大的槐树下。
他靠着粗糙的树干,长长的发丝垂落,头颅微仰,目光穿透虚假的、恒定的“夏天”天空,投向某个遥不可及的虚空。
他的头发异于常人。据说实验员会定期为孩子们修剪头发,通常一月一次。但身为[四季]的他,力量太过澎湃汹涌。实验员刚为他剪成清爽的短发,仅仅一晚,那发丝便如同汲取了月光精华的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滋长,重新覆过肩颈,垂至腰际。
此时正值“夏天”——我们感受不到四季的轮转,只知道日历翻到了标记为“夏”的月份。
夏日的他,头发更长了,颜色也愈发浓郁。或许是因为“春天”刚刚在日历上被翻过,那红色并非盛夏的炽烈,而是带着一种初绽的、朦胧的粉调。齐腰的长发,配上这近乎少女的柔粉,若不看那苍白的面容和沉静的眉眼,单从背后望去,真会让人误以为是哪位深居简出的大小姐。
此刻,他靠在槐树下,双目微阖,像是睡着了。
周一纯粹是为了躲避[周末]才手脚并用地爬上这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隐秘的高处,撞见这位传说中的存在。周一屏住呼吸,在粗壮的枝干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俯视着树下那熟睡的身影。阳光透过叶隙,在他粉色的长发上跳跃,投下斑驳的光影。
“当——当——当——!”
巨大的报时钟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如同惊雷滚过寂静的午后。周一原本全身放松地倚在树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骇得魂飞魄散,猛地弹起身!慌乱中,他头顶狠狠撞进浓密的树冠里,细枝碎叶劈头盖脸。他手忙脚乱地挣扎摇晃,试图摆脱纠缠,身体却失去了平衡,直直地朝着树下的身影坠去!
“咚!”一声闷响。
周一感觉自己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一个并不柔软的物体上。他甚至没看清砸到了谁,他本能的脱口而出:“对不起!”
预想中的斥责或痛呼并未传来。他睁开紧闭的眼,对上了一双暗红色的眸子,像沉淀了千万年的红宝石,深邃而平静。四季稳稳地站着,双臂笔直地向上伸着,竟毫不费力地接住了坠落的周一,将他像个大型玩偶般托举在半空。
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就这么一瞬不瞬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盯着他。
待确认周一并无大碍,四季才稳稳地将他放回地面。开口的不是询问,亦非恼怒,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语调,说出了一句令人瞠目结舌的话:
“要不要陪我看书?”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分量不够,又飞快地、极其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仿佛在讨论天气,“不然就杀了你。”
周一彻底懵了。邀请?还是赤裸裸的威胁?这转折也太生硬了吧!但奇怪的是,他并未感受到多少实质性的恐惧,反而觉得这威胁里透着一股孩子气的别扭——像极了攥着心爱的玩具,梗着脖子说“不给我玩就跟你绝交”的小屁孩。
周一双手抱胸,学着对方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故意拖长了调子:“嗯……我这个人嘛,最是惜命了。好吧,我陪你看。” 他顿了顿,忍不住好奇,“喂,你以前都是这么‘邀请’别人看书的?”
“不是。”四季的目光已经落回到手中的书本上,头也不抬。
“哦?”周一凑近一步,带着点促狭的笑意,“那为什么对我例外?难道我是最特殊的那个?”
四季的动作似乎僵了一下。他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才微微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瞟了周一一眼,声音轻得像叹息:“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和别人一起看书的机会了。” 那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周一故意拖长了腔调“哦——”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两人之间奇妙的沉默再次降临。
书页摊开着,内容乏味得令人昏昏欲睡。《防御野生菌中毒知识传播》——这标题就足以劝退百分之九十九的孩子。周一偷偷瞄了一眼身侧。四季看得极其专注,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那枯燥的防疫条例是什么绝世秘籍。
周一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敬佩:不愧是当“神”的料,这定力!
时间在枯燥的文字间缓慢流淌。周一打了个哈欠,目光随意扫过书页,忽然发觉一丝异样。
他看书……不用翻页的吗?
从自己坐过来到现在,那书页就顽固地停留在“野生菌中毒症状识别”那一节,纹丝不动。
周一心里犯起了嘀咕。他再次抬眼,仔细观察四季。对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书页,仿佛要将那几行字刻进灵魂深处。
过了许久,周一实在扛不住困倦和无聊的双重夹击,试探性地伸出手,在四季眼前晃了晃。
毫无反应。
“四……四季?”周一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你不会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吧?”
仿佛被他的声音惊醒,四季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双凝固的红眸终于眨动了一下,焦距缓缓凝聚,落在周一脸上。
“周一?”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刚回魂的茫然。
“哇!”周一的眼睛瞬间亮了,像发现了新大陆,“好厉害!我一直想练成睁着眼睛睡觉这招!这样上课偷懒就再也不会被老师抓包了!”他双手托腮,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崇拜。
“可这样……”四季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不正常……”
“比别人特别才叫厉害嘛!”周一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随即又想起刚才的疑惑,“不过,你刚才为什么一直不翻页啊?就那么一页,看出花来了?”
四季突然沉默了。那沉默像一块小小的石头,坠入两人之间微妙的空气里。过了好几秒,他才抬起头,坦诚地看着周一,声音平静无波:
“我不认字。”
周一彻底愣住了。那个被实验员们奉若神明、寄予厚望的**[四季]**,这个世界的救赎希望……竟然是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小孩子?
“嗨!你早说啊!”周一立刻来了精神,伸手就去拿四季怀里的书,“那我念给你听呗~” 他语气轻快,带着点大包大揽的豪气。
“周一!”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急切和怒气从远处传来,打断了周一的动作。
是周末。他站在几米开外,眉头紧锁,眼神警惕地在周一和四季之间来回扫视。
“他是你的朋友吗?”四季看着疾步走来的周末,平静地问。
“是啊,”周一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差点忘了,等会儿还有课呢。”他朝四季挥挥手,“那我先走啦,再见!”
周末一把抓住周一的手臂,几乎是把他拖离了四季身边,直到走出老远,才停下脚步,一脸凝重地压低声音:
“你刚才跟他待在一起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周一试图挣脱,语气轻松,“他邀请我看书呗,我就陪他看了一会儿。怎么了?”
周末的表情更严肃了,甚至带着一丝薄怒:“他是不是威胁你了?用那种……古怪的方式?”
“哪有啊……”周一无奈地摊开手,“他就是那么一说,看着吓人而已。”
周末盯着他看了几秒,紧握的拳头松了松,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警告:“以后少跟四季来往。他很危险。”
见周末转身要走,周一连忙拉住他:“别啊!我看他挺好说话的,也没你说的那么邪乎……”
周末猛地停下脚步,反手用力握住周一的手臂,将他拉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揭示惊天秘密的紧迫感:“周一,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四季’这个统称,而不是叫‘春’、‘夏’、‘秋’、‘冬’中的某一个吗?”
“因为他强得离谱?一个人顶四个?”周一猜测道,试图活跃气氛。
“不!”周末一字一顿清晰地凿进周一的耳朵里,“他原本只是‘春’。夏、秋、冬……都被他‘吞噬’了。所以,他才顶替了他们的位置,成了唯一的‘四季’。”
……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末的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周一原本不以为然的平静心湖,激起了圈圈涟漪,沉甸甸地坠了下去。他一时失语。
周末松开了手,看着周一有些发怔的脸:“那,你还吃不吃中饭了?”
周一被这突如其来的“真相”搅得胃口全无,烦躁地摆摆手:“哎呀,不吃了不吃了,一顿不吃饿不死人。”
周末瞥了他一眼,语气凉凉的:“行,别下午饿得哭爹喊娘就行。”
周一眨眨眼,脸上又堆起惯有的赖皮笑容:“这不还有你在嘛……”
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