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又在按部就班与暗流涌动中过去。今天是实验日,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孩子们压抑的紧张。
周一最讨厌这一天。他正盘算着如何避开那些白大褂,翻墙出去透透气,路过教师办公室时,虚掩的门缝里传出的对话却让他停住了脚步。
透过门缝,他看到院长正对着一个穿着高级实验员制服的男人点头哈腰,态度是周一从未见过的谦卑和紧张。
“……现在还不能将祂转移出去,或许再等等……祂的情感近期似乎有了一些波动,这是个好兆头,再等等可能会有更大的突破……”院长的声音带着恳求。
“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实验员的声音冰冷而不耐烦,“时间窗口不等人。上面的耐心是有限的。”
院长紧张地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额角渗出细汗:“可我看祂和那个‘周类’的孩子……”
“我知道。”实验员粗暴地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但这改变不了最终决定。情感数据我们会记录,但核心实验体的转移刻不容缓。准备移交程序吧。”
院长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是。我们这就把四季转交出去。”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进周一的心脏,让他瞬间手脚冰凉。
冲进去大喊“不行”?那无异于自投罗网。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他早该明白,这个看似收容他们的地方,本质就是一个华丽的牢笼
突然,身后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和淡淡奇异甜腥的气息钻入鼻腔。
周一刚想挣扎,这熟悉的气味却让他奇异地冷静下来。
“周一。”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四季。他松开了手,“我送你回宿舍,可以吗?”
周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故意用轻松的语气掩饰:“不了。我今天惹周末生气了,他肯定把门反锁了,不让我进去。”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四季脸上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四季的脸上,缠满了厚厚的白色绷带,只露出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你的脸……”周一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受伤了?”
四季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脸上的绷带,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我生病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
“四季不见了?!”
“他刚刚不是还乖乖坐在实验室的椅子上吗?”
“一转眼就不见了!快找!”
四季抬起头,暗红色的长发在昏暗的走廊光线里像一束凝固的血。
他看了看那些慌乱搜索的白大褂,又回头看了看满脸震惊和担忧的周一,暗红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周一眼,然后松开了握着他手腕的手,转身,平静地朝着那些呼喊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周一本能地伸出手,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他长发掠起时带起的一缕微凉的空气。那个身影走向白大褂们,走向冰冷的实验室,走向未知的命运。他确实是遥不可及的神明[四季]
但他同样也是……周一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也是自己唯一愿意靠近、唯一想要了解的生命[四季]。
————
深夜的管理所,寂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实验室区域的门通常在夜幕降临后便会上锁。
关于这扇门后的夜晚,孩子们间流传着各种恐怖的猜测,最普遍的说法是:那锁住的时间,是专门留给那个长发“怪物”的刑场。
周一毫无睡意,鬼使神差地,他又来到了那个和周末“蛋糕大战”过的厨房。厨房早已被清理得一尘不染,仿佛那场闹剧从未发生。
他心里其实很想跟周末道歉,但手指却不自觉地摸向了操作台旁放着的、用来串烤物的一根细长金属针。
深夜的实验室走廊,只有应急灯散发着幽蓝的光。
周一轻车熟路地绕到实验室侧面一扇不起眼的通风窗下——这是他之前就发现的“捷径”。
窗户并未关严。他费力地翻进去,落地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扇被厚重铁锁锁住的实验室主大门。
他拿出那根从厨房偷来的金属针,用力将它扳弯成一个钩状,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尖端探入冰冷的锁孔内。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黑暗中,只有金属针在锁芯里细微的刮擦声。
撬锁远比想象中艰难。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心跳如擂鼓。半个多小时后,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
“咔嚓!”
一声清脆的机簧弹开声响起,锁,开了
周一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在厚重的金属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咚。咚。咚。”
里面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周一不再犹豫,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门。门轴发出艰涩的呻吟。一股浓烈刺鼻的化学药水味混杂着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闪身进去,迅速关上门,将自己隐没在门后的阴影里。
实验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几个巨大的玻璃培养罐散发着幽幽的蓝光,照亮了周围冰冷复杂的仪器轮廓。周一像一只在陌生丛林里警惕前进的小兽,踮着脚尖,绕过那些沉默的金属巨物,目光焦急地搜寻着。
终于,在实验室最深处,一个最为巨大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圆柱形透明“水缸”里,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幽蓝的光线透过浑浊的淡蓝色液体,将他本就苍白的皮肤映照得如同幽灵。
他双目紧闭,身体无力地漂浮在药水中,像一具被遗弃的人偶。
他的长发如同水草般散开,缠绕着身体。右手手腕被一个白色的束缚带紧紧系在水缸内壁的金属环上,防止他上浮。
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身体上连接着数根粗细不一的透明软管,如同诡异的藤蔓,从水缸顶部的接口延伸下来,扎进他的手臂、胸口……一些淡蓝色的液体正通过这些管子,缓慢地注入他的体内。
周一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冰凉的水缸壁贴上他的掌心。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玻璃的瞬间,水缸内漂浮的四季身体猛地剧烈痉挛起来
他痛苦地蜷缩,开始猛烈地咳嗽,大量气泡从他口鼻中涌出,整个人如同即将溺毙般挣扎
与此同时,水缸里的蓝色药水水位开始迅速下降
咕噜噜的水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刺耳。水位从没过四季头顶,快速下降到胸口、腰际……最终只剩下脚踝处浅浅的一层。
四季虚弱地睁开眼,暗红色的眸子因为剧烈的呛咳而布满血丝,氤氲着水汽。
当他看清玻璃缸外那张写满震惊和担忧的脸时,那死水般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愕然。
“周一……”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杂音,呼出的气体在冰凉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他试图撑起身体,却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弱地靠在冰冷光滑的缸壁上。
周一左手撑着水缸边缘翻了进来“这个……”周一的声音干涩沙哑,他指着那些管子,指着束缚带,指着这巨大的水牢,“就是他们对你做的‘实验’?”
他的语气不再是平日里的跳脱,而是压抑到极致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嗯。”四季垂下眼帘,避开周一灼人的目光,声音轻得像叹息,“因为我是[四季]”
“你付出这些……都是为了拯救那个失去四季的世界,对吧?”去拯救那个失去了一年四季的世界,周一顿了顿,目光死死盯着四季苍白脸上那些刺眼的绷带边缘,以及绷带下隐约可见的、不正常的红点,“如果你死了……就算是为了世界牺牲,是光荣的殉道者,对吗?”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剖析。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着朋友濒死的模样,心却像被冻住了一样,跳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周一慢慢蹲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靠在缸壁上的四季齐平。幽蓝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你很难受吗?”他问,
四季没有抬头,只是掀开沉重的眼皮:“不是……很难受”
“那你疼吗?”周一又问,目光扫过他手腕上被束缚带勒出的红痕,以及那些连接着管子的皮肤周围隐约的青紫。
“也不是……很疼。”四季的声音更低了些
周一突然伸出手,捧住了四季冰凉的脸颊,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那你冷吗?”周一目光紧紧锁住那双暗红的眼睛。
四季怔住了。他被周一温热的掌心贴着,那久违的、属于活人的暖意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张了张嘴,那句习惯性的“不是很冷”却卡在了喉咙里。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幽蓝的光线在沉默中流淌。
复杂的情绪在无声的空气中碰撞、交织。最终,两人缓缓移开了视线,空洞地盯着水缸外冰冷的仪器轮廓;一个低下头,失神地看着脚下残留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淡蓝色药水。
“你每天晚上……都要被关在这里?”周一依旧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是。”四季很快把目光移了回来,落在周一毛茸茸的发顶。
周一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这药水是干什么的?”他指了指那些还在缓慢滴注的蓝色液体。
四季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是在回忆实验员的说辞。他抬手,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缓慢地、一层层地解开了脸上缠绕的绷带。
绷带散落,露出了他的脸颊和脖颈。原本苍白的皮肤上,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米粒大小的红色小蘑菇,它们如同某种诡异的疹子,从皮肤下钻出来,颜色鲜红欲滴,有些地方甚至因为反复的注射和摩擦,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紫色。
“他们说……”四季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手指轻轻拂过脸颊上一簇细小的红菇,“这是病了的样子,我必须接受治疗……才能维持‘四季’的样子”
周一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些刺目的红菇和青紫的针孔,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
“不过……”四季看着周一紧绷的脸色,嘴角再次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试图展露一个安抚的笑容,“我只是生病而已……[神]会生病,但[神]不会死”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天真,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毕竟,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四季]”
水缸顶部的指示灯突然闪烁了一下。紧接着,淡蓝色的药水开始发出“汩汩”的声响,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上涨
周一虽没正经学过游泳,但求生本能和书本上的知识瞬间涌入脑海。他强迫自己放松身体,随着水位的上升,轻易地漂浮了起来。
他低头看向下方。水位迅速淹没了四季的胸口、脖颈……而他的右手还被牢牢束缚在水缸底部
他也只能仰起头,尽量让口鼻露出水面,暗红的眼眸透过荡漾的水波,平静地望向漂浮在上方的周一
药水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的化学气味。
药水已经填满了整个水缸,四季对窒息似乎早已麻木,他只是平静地承受着,如同呼吸空气。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水缸里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带着温度、带着爱意、会让他心跳不平的人。
周一在水面上只坚持了一分钟,肺部的灼烧感就迫使他猛地钻出水面,大口喘息。他抹了把脸上的药水,低头看着下方完全没入水中的四季。
隔着荡漾的蓝色水波和漂浮的发丝,那双暗红的眼睛依旧平静地望着他
周一站在及腰深的冰冷药水中,他静静看着那个被束缚在水底、如同献祭品般的少年。
他站在水缸前,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决心,穿透水流的汩汩声,清晰地落了下去:
“我们出去吧……”
“我不想……再在每一个这样的晚上,偷偷溜进来,看着你在这冰冷的水里了。”
……
水下的身影似乎动了一下,暗红的眸子在水波后闪烁。
“不说话,”周一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宣告,“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他后退一步,离开了那巨大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水缸。幽蓝的光线将他湿透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晚安……”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盼,“或者……明天见。”
他转身,湿漉漉的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实验室里回荡,最终被那扇重新关上的厚重铁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