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锈火镇的酸雨正瓢泼而下，敲打着事务所的金属窗棂，发出连绵不绝的、令人烦躁的嘶嘶声，如同这座钢铁丛林永不愈合的伤口在呻吟。
玛拉利切斯正坐在事务所那张旧沙发里，心不在焉地用沾了机油的棉布擦拭着一柄大口径手枪的冰冷枪管，金属部件在昏暗灯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挟裹着一股湿冷的、带着铁锈和污水味道的风。
小老板赫尔墨斯回来了。但他不是一个人。
他手里还拎着——或者说，几乎是半抱着——一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小东西。
那孩子看起来顶多十四五岁，像只被暴雨打落巢穴、羽毛尽湿的雏鸟，金色头发紧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破旧单薄的衣服吸饱了雨水，勾勒出过分瘦削的骨架。
他低垂着头，不敢看人，整个人透着一股被世界彻底抛弃后的麻木和惊惶。
玛拉利切斯挑起一边眉毛，枪械保养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第一反应是：哦豁，小老板这无处安放的“善心”又泛滥了？是下个任务的线人？还是单纯想给这落汤鸡弄口热汤暖暖身子？毕竟，在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城市，这种眼神空洞、一看就活不过三天的流浪儿，比废弃齿轮还常见。
然而，赫尔墨斯接下来的话，如同在沉闷的雨声中投下了一枚惊雷：
“玛拉利切斯，介绍一下。” 赫尔墨斯的声音依旧是他那标志性的、轻飘飘的调子，但玛拉利切斯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紧绷。
他轻轻把那孩子往前推了半步，墨绿色的眼眸闪烁着一种玛拉利切斯难以解读的复杂光芒
“这是科尔。从今天起，他就是我们‘阈限解决方案事务所’的新同事了。”
“嗯……嗯！？”
“!?”
两声惊愕同时响起。一声来自玛拉利切斯，另一声则来自那个叫科尔的孩子本人。科尔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空洞的蓝色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恐惧，仿佛听到了比外面肆虐的酸雨更可怕的事情。
“嗯？”赫尔墨斯歪了歪头，嘴角习惯性地弯起那抹浅笑，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不是说过事务所需要人手吗？”
“但是！” 玛拉利切斯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出压迫性的阴影，他指着科尔，语气充满了尖锐质疑和荒谬感
“这种地方！我们干的活儿！招人难道不是看能不能打、能不能扛、能不能在枪林弹雨里活下来？！你瞧瞧他！” 他毫不客气地打量着科尔
“浑身湿得像刚从废水池捞出来，脸白得跟停尸间打过招呼似的！胆子小得估计连只耗子都能把他吓哭！在边境，这种软脚虾连当块垫脚石都嫌硌！他凭什么？！”
他说的每一句都是血淋淋的现实。科尔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头重新深深地埋下去，手指死死揪着湿透的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玛拉利切斯甚至能想象出这孩子之前的处境：一个刚失去庇护不久、还没被后巷彻底磨掉“人性”的雏儿，笨拙地学着生存，却连最基本的“贪婪”和“厚脸皮”都没学会。
他居然还在替赫尔墨斯“着想”，觉得自己不配？简直天真得可笑！
“你认真的？”玛拉利切斯逼近一步，带着点嘲讽，“就这小身板？上了‘前线’，怕是连枪都端不稳，敌人没来自己先尿裤子了吧？”
“嗯~” 赫尔墨斯似乎完全没感受到玛拉利切斯的怒气，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意加深了些， “但是，他很有潜力哦？人生第一次碰枪——” 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科尔微微颤抖的肩膀，“就打中了十米开外的空罐子。”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
“哈！那绝对是踩了狗屎运！” 玛拉利切斯嗤之以鼻，随即他的雷达突然疯狂作响，“等等！不对！” 他猛地转向赫尔墨斯，眼神锐利如刀
“你把枪交给一个来路不明、浑身湿透、随时可能晕过去的流浪汉了？！就在刚才？！在雨里？！”
这简直违背了所有安全常识！
“哎呀~” 赫尔墨斯轻巧地避开了这个致命问题，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而且他还主动提出前几个月可以不要薪水。你看，” 他笑眯眯地，用一种“快夸我持家有道”的语气补充道，“最近子弹开支有点大，这不正好能省下一笔钱嘛？”
小老板完全无视了玛拉利切斯的核心质疑！
这时，那个一直沉默的孩子，科尔，仿佛终于鼓起了一生中最大的勇气，抬起头，声音细若蚊呐却异常清晰地对玛拉利切斯说：“您、您好……我叫科尔。”
语调带着一种受过良好教育、却已被恐惧磨损了棱角的僵硬礼貌。
“哦。” 玛拉利切斯硬邦邦地应了一声。这该死的、格格不入的教养！更印证了他的猜测——这孩子过去的生活，恐怕离这地狱般的后巷很远很远。
“请、请问，” 科尔的声音依旧带着颤音，但努力站直了身体，“我……我现在应该做什么好？”
他急需找到一点“价值”来证明自己值得留下，哪怕是最卑微的工作。
“是啊~” 赫尔墨斯适时地、轻飘飘地把问题抛给了玛拉利切斯， “玛拉利切斯，你刚来的时候，我让你做什么来着？”
玛拉利切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当装修工人！组装那些该死的、能把人累吐血的柜子！”
“原来如此！” 赫尔墨斯愉快地打了个响指，仿佛找到了完美的解决方案，“那么，科尔，你的第一个任务——把客厅打扫一下吧！” 他的语气轻松得像在布置一个游戏。
“是！” 科尔几乎是如蒙大赦般地大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他立刻像只找到方向的小动物，一溜小跑地去寻找清扫工具，然后开始极其认真、近乎一丝不苟地清扫着事务所的地板。
他扫得非常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恐惧、不安和过往的阴影都扫进簸箕里。
看着他勤勤恳恳、近乎卑微劳作的样子，玛拉利切斯暂时把到嘴边的刻薄话咽了回去——这种程度的劳动，在后巷连一个发霉的面包都换不来。但此刻，这似乎成了科尔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
打扫进行到一半，赫尔墨斯接了个通讯，墨绿色的眼睛闪过一丝玛拉利切斯熟悉的、处理“正事”时的专注。
“抱歉，有点工作要处理，很快回来。” 他留下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容，身影便消失在门外的雨幕中。
偌大的客厅瞬间只剩下玛拉利切斯和那个埋头苦干的小小身影。雨声敲打着窗户，更衬得室内一片压抑的寂静。
玛拉利切斯点了支劣质香烟，辛辣的烟雾在空气中弥漫。他靠在沙发背上，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打在科尔单薄的背上。
“喂，小不点。”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后巷特有的粗粝感，打破了沉默。
科尔的身体明显一僵，握着扫把的手指关节再次泛白。他慢慢地、有些僵硬地转过身：“什、什么事？”
“你怎么搞成这样的？” 玛拉利切斯单刀直入，没有丝毫迂回。
赫尔墨斯可以不在乎属下的出身，但他玛拉利切斯必须心里有数。在这个鬼地方，无知往往意味着致命的陷阱。
科尔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几乎被雨声吞没：“……我家里人……都不在了。”
“哦。” 玛拉利切斯吐出一个烟圈，反应平淡得像在听人抱怨天气。这种故事，在废料巷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上演。
短暂的沉默后，科尔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哽咽，却又异常清晰地补充道，像是终于挣脱了某种束缚：“他们……是被……不，是被我害死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
“是这样啊。” 玛拉利切斯掐灭了烟头，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忏悔？愧疚？在后巷，这些情绪廉价得不如一颗子弹。
一万种悲剧，结局都是一样的——活着的人继续在泥潭里挣扎。
他霍然从沙发上站起身，高大的影子瞬间笼罩了科尔。科尔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玛拉利切斯却只是略显粗暴地招呼了一声：“过来！”
科尔像受惊的兔子，但还是顺从地、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玛拉利切斯带着他，一路沉默地走上通往二楼的、吱呀作响的金属楼梯。
他推开一扇门，里面是堆满杂物和备用零件的储藏室，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灰尘的味道。
“别在楼下扒拉地板了。” 玛拉利切斯指了指角落里几个落满灰的箱子，言简意赅，“喏，把那几个玩意儿挪开，腾块地方出来。” 他变戏法似的从一堆杂物后面拖出一张陈旧的、但还算完好的折叠行军床，“哐当”一声扔在地上，“以后你就睡这。”
“这……这有点太……” 科尔看着那张简陋的床，又看看这间堆满杂物的、仅能容身的狭窄空间，脸上写满了受宠若惊和难以置信。
“啊？” 玛拉利切斯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眉头拧紧，“别磨磨唧唧的！楼上就剩这间破屋子能塞人了！你还想睡大街？”
“我是说——” 科尔急急地辩解，声音带着惶恐，“不用特意准备房间的……赫尔墨斯先生……他、他是个好人……但他一定看走眼了！我……别说枪了，我连、连打架都不会……” 他又开始陷入那种自我否定的漩涡。
玛拉利切斯猛地啧了一声，声音之大让科尔瞬间噤声。
他两步跨到科尔面前，在对方惊惧的目光中，伸出宽大粗糙、布满薄茧的手掌，没有预兆地、带着点不容抗拒的力道，扣在了科尔湿漉漉的头顶，狠狠地、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揉乱了他那头深色的软发！
科尔被他按得一个趔趄，感觉脖子都要缩进肩膀里了。
“都说了别磨磨唧唧的” 玛拉利切斯说着，声音在狭小的储藏室里回荡，“小老板说你有才能，听见没？他说你有——”
他盯着科尔那双惊惶的蓝灰色眼睛，一字一句，“那你就是有”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
“现在！把房间收拾干净！然后下去吃饭！洗澡！换身干衣服！” 玛拉利切斯松开手，指了指角落里一堆赫尔墨斯不知何时准备好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物，而且尺寸看着居然挺合适。
“之后每天，给老子玩命地训练！” 他指着科尔， “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变成个能让小老板觉得‘这钱没白花’的玩意儿！听懂了吗？！”
赫尔墨斯那家伙……绝对半个字都没跟这小鬼解释清楚！
科尔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蓝色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惊恐，但似乎又有一种新的、茫然的光在闪烁。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小声嗫嚅：“……听、听懂了。”
玛拉利切斯看着他这副样子，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最终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了储藏室，把空间留给了那个依旧沉浸在巨大冲击和迷茫中的少年。
门关上的瞬间，他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听着屋内传来笨拙挪动箱子的声音，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冰冷刺骨的酸雨声，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却挥之不去。
这该死的小老板……就会捡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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