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伊精神疗养院,深处。
艾泽在一片柔软的床铺上缓缓醒来,意识如同穿过浓雾般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莉莉写满担忧的小脸。
“这里……是哪里?”他扶着仍有些昏沉的额头坐起身,声音带着刚醒来的沙哑,“我睡了多久?”
夕阳的光线从一扇小窗斜射而入,将整个房间浸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海洋,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竟透出几分意外的……温馨?
不,并非错觉。
若不是床铺旁那些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排列整齐的手术器械突兀地存在着,这房间的布置——柔软的纱幔、散落的玩偶、绘着花朵的壁纸——俨然就是一个精心布置过的女孩卧室。
莉莉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声说道,语气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艾泽哥哥,你该回去了。”
她顿了顿,侧过身,温柔地抚摸着安静待在一旁的库姆硕大的头颅,“把库姆……也带走吧。”
“那你呢?”
女孩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题,自顾自地继续说着,像是在传达某种不容更改的决定:“出去太久的话,会被‘祂’发现的。”
艾泽的心微微一沉:“……是指那头‘地狱犬’吗?”
“没有人能逃过‘祂’的视线,”莉莉的声音飘忽,带着一种深切的认知
“被‘祂’盯上的人,最终都会成为‘祂’的猎物。”她沉默了一下,声音更低了
“而且,莉莉还需要陪着母亲。母亲一个人……太孤单了。”
艾泽试图说服她,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硬邦邦的:“……她对你,对库姆,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残忍罪行。我不会放任她逃过应有的制裁。”
“不,”莉莉猛地摇头,语气异常坚定,“母亲没有骗人。库姆变成这样……不是母亲的错。”
“不要只是看着……”
艾泽呢喃着
“不要……默不作声。”
莉莉的脸上浮现出深切的悲戚,她不再看艾泽,只是轻轻拍了拍库姆:“库姆,带他走。”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门把手被拧动的吱呀声。
库姆低吼一声,反应极快,立刻用巨大的头颅将艾泽拱起,灵活地甩到自己宽阔却异常的后背上。
艾泽试图挣扎,但数条黏滑冰冷的黑色触须般的黏液迅速从库姆体表渗出,将他牢牢束缚固定住。
“别再回来了,”莉莉看着被库姆挟持的艾泽,声音里带着诀别的意味
“忘掉我,忘掉这里的一切……母亲答应过我,她不会再伤害任何人了……”
房门打开,出现在门口的弗朗西斯脸上还带着一丝惊愕。
库姆毫不犹豫,猛地低头撞开她,趁着对方一时无法稳住身形的空隙,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驮着艾泽猛地冲向走廊另一端的黑暗。
艾泽在颠簸中艰难回头,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莉莉上前搀扶住有些踉跄的弗朗西斯,两人背对着夕阳站在房门口,融在一片刺目的暖光里。
莉莉望过来的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那里面盛满了某种近乎哀求的告别。
“忘掉我吧。”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地传来,带着令人心碎的认命,“就像其他所有人那样。”
艾泽闭上了眼
只是时间到了
……
与此同时,疗养院外。
玛拉利切斯正在和科尔讲述一路来发生了什么,希德利丝在和威廉联络
或许是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和体力透支,尽管希德利丝只是说让大家稍事休息,诺伦却靠在墙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并再度坠入了那个骇人的、源自艾泽记忆的梦境。
小艾泽坐在窗边,窗外是霍尔家花费重金精心打理、却毫无生机可言的花园,完美得像一幅华丽而冰冷的油画。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旧的绒布玩偶,那是父亲某次远行归来时带给他的少数礼物之一,也是他极少能拥有的、属于一个普通“孩子”的物件。
母亲走了进来,一如既往地优雅、从容,周身散发着那种掌控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她或许是来检查他那些远超年龄的功课,或许是来布置新的、“认识世界”的任务。
艾泽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起身迎接。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玩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玩偶柔软的耳朵,低着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弱的坚定:
“……母亲。”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着微不足道的勇气,然后抬起头,那双墨绿色的眼睛努力直视着母亲,里面闪烁着一丝近乎奢望的微光:
“我想……我想去外面。和其他……朋友……一起玩。”
这句对于其他孩子来说寻常无比的话,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这简单的祈求,对他而言却不啻于一场艰难的革命。
他在卑微地乞求一点点正常,一点点阳光,一点点不属于霍尔家族的、活人的温暖气息。
霍尔夫人的脚步停住了。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冰冷的、彻底的否定。
那种眼神,比审讯室里任何血腥的景象更让艾泽感到刺骨的寒冷。
“艾泽,”她的声音平稳得像一条早已冻结的河,“那不是你该做的。”
她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扫过他怀里那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玩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你是霍尔家的继承人。你生来就背负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责任和使命。”
她的每个字都像精准的冰锥,砸碎他刚刚鼓起的、微不足道的勇气
“你的‘朋友’,应该是账簿上跳动的数字,是谈判桌上需要击败的对手,是未来需要你精准掌控或彻底清除的目标。”
“你需要的是洞察人心的智慧和掌控全局的冰冷力量,而不是在泥地里打滚的愚蠢游戏。”
“你不需要朋友。”
艾泽抱着玩偶的手指收紧了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眼中那点微弱的、挣扎着的亮光,在母亲绝对冰冷的注视下,一点点地、彻底地熄灭了。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怀里那只笑容僵硬、无法给予任何回应的玩偶,不再说话。
……
夜很深了。霍尔庄园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死寂无声。
只有艾泽房间里一盏小小的、罩着丝绸灯罩的床头灯还亮着,投下一圈昏黄而脆弱的光晕,仿佛随时都会被四周无边的黑暗吞噬。
艾泽没有睡。
他蜷缩在巨大的四柱床上,昂贵的丝绸睡衣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他瘦小的脊背上。他死死抱着枕头,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但一闭上眼,那些画面就争先恐后地涌上来——翻卷的皮肉、碎裂的指骨、那双至死圆睁的空洞眼睛、金属器具冰冷的反光、还有那持续不断的、模糊却尖锐的惨叫声……它们在他的脑海里循环播放,比任何梦魇都真实可怖。
他赤着脚,像个小幽灵一样滑下床,悄无声息地穿过冰冷空旷的走廊,来到了贴身侍女格芬的房间外。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推开了门。
格芬还没睡,正就着温暖的烛光缝补着她的一件衬衫。
跳跃的烛光勾勒着她温柔专注的侧脸,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皂角清香,这一切都与地牢里的景象格格不入,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