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是一种很好的东西吧?
他将“选择”和“结果”的权力交给随机数
如果成功,他可以说“是运气好”;如果失败,他可以说“是运气差”。这样,他就不必再承受那种“自己做出了选择却依然无法改变结局”的巨大无力感和负罪感
冷水浸透衣物,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颤。艾泽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每一次巅簸都牵扯着身上撕裂般的剧痛
他用骰子来逃避选择,用离开来逃避失去,用轻浮来逃避痛苦。他是一座行走的悲剧纪念碑,铭刻着所有他未能救下的人的哀嚎——
你他妈就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老板……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只有你活了下来?!
处理掉就好了。
少爷……别露出那样的表情……
泪水从眼底渗出又坠落到艾泽摊开的手心里,烫得他浑身的汗毛腾地炸起,烫得他几乎立刻褪下一层死皮。
我以为我能做到的。他仿佛在说。
做到什么呢?
艾泽茫然无措地捧着那滴泪,又感到那像
熔融铁水的东西顺着手腕一路滑进衣袖,所到之处尽是滚烫的熔岩在流淌
他眼前一片漆黑地哀求,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又或是面对谁,喉咙里颤抖得要呕出五脏六腑,心却沉重得要永远坠落下去。
好绝望好绝望
他哭的不能自已,说好疼,说格芬说丽娜说玛拉说科尔说诺伦说威廉说父母、说好疼好疼好疼好疼我不要看下去我不想看下去我好想死我好想死我好想死我好想死...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好痛好痛好痛——
他口齿不清模模糊糊地惨叫,身体如同心灵的枷锁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华丽的盛会上,越过耳畔的晚风拧出带着呜咽的哨。好无缘无故的哭声啊。他想:阔大天地间哀鸿遍野,流淌的血液甚至比眼泪还要轻贱,这呜咽声要与谁听?这低泣声要与谁闻?
何苦低泣呢。他想:难不成是在哭我吗?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笑?〗
被砍掉半个脑袋的人滴滴答答流着粉白的脑花猝然伸手抓住他的脚踝,迫使他停步等着既定的回答,而对方只是用掉出眼眶藕断丝连的眼珠看着他,喷出鲜血发出嗬嗬的刮擦骨头般的狞笑声——好无缘无故的笑呀。
于是他也笑了,脸上乖巧顺从的神色一瞬间有了年少的模样,随后轻柔地碾烂了滚到脚边的眼珠。
何苦发笑呢。他想:难不成是在笑我吗?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敢对霍尔家少主动杀心的刺客早已在他的身后摞得如小山般那样高,而他脸上依旧挂着如往常的平静祥和的笑意,仿佛只是踏上久违的踏青远足。
黑衣发出轻柔的沙沙声,似在为谁报丧。袖臂垂在手边空荡荡摇摆着,竟让他在恍惚间有了片刻被羊水包裹的错觉。
于是掩在外套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抽动几下,悄悄地伸出去捏住一点袖口,关节紧绷得泛白酸痛。他向前走去,正如曾经的日子里他便是这样无缘无故地向前走去。
何苦前进呢。他想:难道还在期待有人与我同行吗?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泪水却混着血一起滚落下来。
刀上挂着的鲜血粘稠地堆积着,为他亮出的锋刃裹上轻薄柔软的壳。他依然如往常般笑,如往常般哭,如往常般越过死不瞑目的落败者的遗体向前走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何苦去看呢。他想:还在奢望拯救吗?
不要再吵了
不要再说了
闭嘴!闭嘴!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既然拯救是徒劳,言语是谎言,情感是负累……
那么,就让我变成一座不会思考、不会感受、也不会再带来任何痛苦的……
……“雕像”吧。
从此,万物与我无关,我亦归于万物。
这,或许才是唯一的“正确”。
当足以灼伤灵魂的银光如退潮般消散,众人发现自己回到了那片狼藉却熟悉的房间——莉莉的房间。
硝烟与血腥的气息依旧浓重,时间仿佛被重置,又仿佛从未流动。
“我们……回来了?”
“我不是已经……”
“弗朗西斯小姐!你还活着!”
“妈妈——”
“科尔!!”
玛拉利切斯靠着墙剧烈喘息,身上狰狞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诡异地愈合——时间悖论正在强行修正现实。他猛地抬头,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那个金发少年:“科尔?!”
科尔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指尖颤抖着触碰胸口——那里本该有一个致命的血洞,此刻却光滑如初。
“玛拉利切斯先生……我……还活着?”
弗朗西斯和莉莉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诺伦强忍着时间回溯带来的剧烈头痛与眩晕,正要开口——
“艾泽!你看,我们成功——!”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艾泽静静地站在原地,低着头。外在的平静之下,一场战争正在他的灵核深处打响。
“不要看……”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中回响,那是他自幼被训诫的准则。“只要不看,就不会痛苦;只要不知,就不必负责。”
“可是他们在哭……他们在叫我……” 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挣扎,那是属于“艾泽”本身的、从未泯灭的共情。
“无用功。一切都是无用功。你的注视改变不了任何结局。” 冰冷的声音带着绝对的权威,碾压而过。
于是,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两条石膏般灰白、布满细微裂纹的手臂,诡异地从他自己的肩胛骨后侧缓缓探出——这是他内心意志最终的战败公告,是“旁观者”艾泽对“引导者”艾泽执行的最终刑罚。
一双冰冷地、决绝地捂住了他自己的眼睛。另一双则死死地、封印般地捂住了他自己的嘴。
他终于,彻底地,变成了自己童年时就被塑造的模样——一尊不会看、不会说、不会感受的,完美的“雕像”。
“艾……泽……?”
他的皮肤正迅速失去所有血色与温度,化为死寂的灰白,细密的裂纹如同干旱的土地在他脸颊、脖颈上龟裂蔓延。
从那被强制闭合的眼缝与指缝间,淌下的竟是灼热的、如同融熔黄金般的滚烫泪水。
明明那束缚他的手臂源于他自身,他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巨大的因果之力拖拽着,双脚猛地离地离地,倒飞而出
紧接着,更令人悚然的一幕发生了——在那双已然石化的手臂,乃至他身躯的其他部位,皮肤猛地撕裂,睁开了无数双流淌着融金之泪的眼睛。
它们疯狂地、无序地转动着,倒映着在场每一张惊恐的脸,齐齐流淌下灼热的金色泪滴。
不知从何处,空灵而扭曲的教堂圣歌与管风琴的乐声幽幽响起,在这原本温馨的房间里回荡,庄严,却充满了亵渎神圣的不祥。
仿佛回应这绝望的圣咏,房间上方的天窗轰然破裂,一道过于灿烂、近乎惨白的金光如审判之剑般刺破乌云,直直地照射在异化的艾泽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悲恸而神圣,却又无比绝望的光晕。
“老板?!”科尔失声惊呼,声音带着哭腔。
玛拉利切斯已瞬间拔出武器,紫色的瞳孔紧缩如针,枪口却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对准了那熟悉又陌生的存在:“艾泽!回答我!你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希德利丝脸色煞白“艾泽他——被融蚀侵蚀了!”
那尊不断崩落着融金泪滴的、残破的“圣像”,用它那布满了哭泣眼睛的手臂,缓缓地、却带着锁定因果般的绝对力量,指向了诺伦。
诺伦只觉右眼一阵撕裂灵魂的剧痛,银之匙在其中疯狂震颤、哀鸣。
他清晰地“看”到,一股足以湮灭存在本身、庞大到无法理解的融蚀力量,正在艾泽的指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凝聚、压缩——
“该死,快,把弗朗西斯和莉莉送出去!”
诺伦说着,看向那对母女
“你先躲开!!”玛拉利切斯怒吼着,用尽全力将诺伦猛地推开,扑克牌死死锁定住了那尊圣像,“艾泽!看着我!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