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无法再遮掩的双眼空洞地凝视着虚空,他似乎什么都没在看,却又似乎看到了一切。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哀嚎从祂躯壳深处迸发,却再无手臂能为祂阻挡这残酷的真相。
眼球在剧烈的震颤中皲裂,灼热的、蕴含了无尽痛苦记忆的金色融蚀之泪,如同熔化的星辰,汹涌而出,汇聚成一条在地面蔓延的、闪烁着不祥光芒的悲伤之河。
希德利丝借爆炸的反冲力向后跃去,碎裂的冰晶在她脚下凝结成悬浮的平台。就在她落地的瞬间——
“呃……!”
她的身体猛地一晃,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地面上流淌的、滚烫的金色融蚀之泪已然触碰到她的脚踝。
并非物理的灼烧,而是其中承载的、属于艾泽的庞大痛苦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精神的堤坝,并与她自身的过往产生了可怖的共鸣:
“走吧,带着这丫头走吧……”
“家里粮食不够了……总不能为了个女娃,让全家饿死。”
“她是个女孩!将来是别人家的人!”
“哭什么哭!要怪就怪你自己肚子不争气!”
“滚!别再回来了!冻死在外面也别回来!”
然而在希德利丝被痛苦记忆冲击的同一时刻,她看到了艾泽的反应
就在她被这些声音淹没的同时,她看见——那尊失去所有遮掩的“圣像”,在赤裸裸地暴露于所有呼唤与目光下后,陷入了更深的疯狂。
那些残存的、流淌着融金泪水的眼睛,不再看向外界,而是齐刷刷地转向内部,聚焦于祂自身。
“停下!” 希德利丝强忍着脑海中的嘶吼,厉声喝道。她看出了那意图。
但为时已晚。
几条新生的、更为尖锐的石膏手臂,猛地从祂躯干中刺出——却并非攻向他人,而是如同憎恨自身的刑具,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与头颅
“噗嗤——!”
沉闷的撕裂声令人牙酸。
一条手臂贯穿了祂自己的胸膛,溅出汹涌的金色液体。另一条则疯狂抓挠着那些哭泣的眼睛,试图将这些“看见”了太多悲剧的窗口剜除。
他在自杀。 用一种最激烈、最绝望的方式,否定自身的存在。
脑海中,属于她的记忆仍在咆哮:
“利丝……我的孩子……别怕……”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对不起……妈妈不能再……”
“看!就是她!那天晚上她身边全是冰!”
“怪物……她一定是个怪物!”
“离她远点!她会把我们都冻死的!”
“是她克死了她妈妈!”
“不祥之人……”
那滚烫的融蚀仿佛拥有意志,正顺着她的脚踝向上攀附,试图将她拖入与自己相同的绝望。
但此刻的她,因目睹了艾泽更极端的“解法”,反而坚定了自己的道路
就在那污浊的金色即将侵蚀她的膝盖时,她脑海中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破开风雪的火把:
“她不是怪物。”
“跟我走吧。那里会成为你新的家。”
“从今以后,你无需再为自身的存在而道歉。”
“呵。”
希德利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对过往命运的不屑,也带着对眼前这个正在走向毁灭的、愚蠢同伴的愤怒与痛惜。
下一秒,极寒以她为中心爆发,那试图侵蚀她的滚烫融蚀,连同其中承载的悲惨记忆,被瞬间冻结在原地,保持着狰狞的姿态凝固成扭曲的冰雕。
与此同时,数道尖锐的冰棱凌空射向艾泽,并非为了造成伤害,而是精准地击碎了那几条正在执行自毁的手臂
随着她一个响指,冰冻的金色液体与破碎的石膏手臂炸成无数晶莹的碎片,如同被击碎的、虚假的过去,四散纷飞。
“我可没那么容易沉沦。”她的声音冷冽如北极之风,眼神锐利地刺向那尊残破的圣像
此刻,她不仅冻结了过去的痛苦,更中断了艾泽正在进行的未来悲剧。
“你一天天脑子里就是被这种东西困扰吗?那可真是抱歉,因为——”
她猛地踏前一步,冰霜之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冰面在她脚下如同拥有生命般急速蔓延,转瞬间将地面上所有流淌的金色融蚀河流彻底冰封
“——我早已学会,只为自己认可的‘家人’动用感情,至于这个狗屁世界的杂音,再也无法让我动摇分毫”
“希德利丝女士,你的身体!”诺伦焦急地喊道,他清楚地记得她过度使用能力后那如同渐冻症般的可怕反噬。
“福尔摩斯先生,别担心,”科尔轻声说道,他的掌心泛起一种柔和而纯粹的白色光芒,那光芒温暖却不刺眼,如同冬日暖阳,轻柔地笼罩住希德利丝微微颤抖的身体
“我想……我或许有办法缓解。”
“这小家伙——”希德利丝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随即化为一丝淡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欣慰
“不得不承认……艾泽这家伙,眼光真准,还挺会带孩子的……”
【你们……为何能如此?明知一切终将归于虚无,为何还能珍视这短暂易逝的一切?】
诺伦缓缓抬起头,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穿透迷雾的钟声:
“因为我们相信,每一个以为终结的终点,都只是下一次旅程的起点。
你会目睹人们迎来并非所愿的死亡,
你也会再次品尝惨败的苦果,面对一事无成的日子。
但在那无尽的循环与挣扎之中……总会有这样的故事发生,这样的微光闪烁。”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温柔,充满了回忆的温度:
“你会听到威廉在你耳边,念叨着那几句不知道重复了几百遍的叮嘱,然后忍不住和他斗嘴;
“你会看到汉娜又写出那种断章取义、标题惊悚的新闻,结果内容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然后忍不住笑出来;
“你会看到玛拉利切斯明明对书本毫无兴趣,却还是硬着头皮陪你在图书馆泡着,没看几页就脑袋一点一点地睡着,那时你心里会不会觉得,其实也很温暖?
“你会看到路途上从未见过的风景,然后在心里由衷地觉得……真美啊。”
“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诺伦的眼中闪烁着同理的光辉,“因为我也正如此感受着。
“拯救的意义,从不在于永久地扭转命运的洪流,而在于当下那一刻,你伸手时传递的温度,你选择时怀揣的勇气。
“正如凌九的钥匙——他虽然没能走出那片黑暗,但钥匙被传递了出去。拯救是一个过程,是无数个‘此刻’的连结,而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结果。
“艾泽,如果你觉得‘拯救’这个词太过沉重,太过徒劳……那就不要再想着去‘拯救’任何人了。你累了,那就停下来。转过身,回来。回到我们身边来。”
诺伦眼角一撇,注意到了新的文字
〖从来没有人坚定的选择过我〗
【我想被毫无保留的,坚定的选择一次】
〖母亲要的只是工具,而不是艾泽〗
【我不想当什么霍尔】
〖真的会有人为我停留吗?〗
【求求你】
〖真的会有人需要我吗?〗
【看着我】
诺伦的右眼绽放出前所未有的辉光,此刻的他,再次感受到了和艾泽的共鸣
他伸出手,银之匙的辉光构筑出一把巨大的提灯
[渡己之灯]
这是灯的名字
诺伦握紧提灯,指向艾泽。他的声音愈发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艾泽·霍尔,听好。你不是什么悲恸的圣像,不是冰冷的伪日,你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守密人,是‘阈限解决方案事务所’的创始人,是我们并肩作战、不可或缺的同伴!
“你不需要再去向任何人、向命运证明任何事,你本身的存在,对我们每一个人而言,就是最大的意义与慰藉——
“我们可以陪你走到世界的尽头,陪你面对任何黑暗……
“但最终,能让你真正从这片内心的废墟中站起来的……只有你自己。
“所以,回来,艾泽。我们需要你。我……需要你。”
艾泽在金色的囚笼中,听见了诺伦的声音。他试图张口,却只吐出融蚀的金液。
【我……也想回去。】
【可我……配吗?】
手中的提灯爆发出如海上日出般的光芒,照亮了翻滚的深海,劈开了埋藏的人心
在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源自存在的震颤。
在诺伦构筑的银色精神链接中,每个人的意志都化为了一道光桥,顽强地伸向那片金色的、绝望的海洋。
玛拉利切斯的桥是灼热不屈的紫色,科尔的是温暖坚韧的白色,希德利丝留下的是一座冰晶般璀璨的指引之桥。
他们不是在冲击一尊圣像,而是在用彼此的灵魂,为艾泽搭建一条通往人间的、名为“羁绊”的——
归家之路。
首先碎裂的,是那层石膏外壳。细密的裂纹如同拥有了生命,从那双流淌着融金之泪的眼角开始蔓延,沿着苍白的面颊、脆弱的脖颈、以及那些曾执行自我禁锢的手臂,如疯狂的藤蔓般急速扩散。
每一道裂痕深处,都透出灵魂本质的、柔和而坚韧的光芒。
紧接着,是整个空间的崩解。
那些描绘着虚假神圣与扭曲救赎的彩色玻璃窗,发出一连串清脆欲碎的哀鸣,相继炸裂。曾普照此地的、毫无温度的伪圣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逝。
真实的、带着尘世温度的阳光,从破碎的穹顶与窗口汹涌而入,光柱如同通往人间的阶梯,穿透悬浮的尘埃与悲伤,在残破的地面上投下斑驳而温暖的光影。
石膏外壳大片大片地剥落、坍塌,如同蜕下一层沉重而僵死的茧。底下显露的,是艾泽·霍尔本来的模样——
他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因长久的禁锢而微微颤抖,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金色泪痕,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但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睛——那双墨绿色的、曾如同蒙尘翡翠的眼睛——终于重新聚焦。里面盛满了巨大的迷茫、劫后余生的痛楚,以及……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的清醒。
与此同时,地面上那些被冰封的、曾经灼热滚烫的金色融蚀,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它们迅速暗淡、冷却,从狰狞的液态化为无数黑色的、轻盈的灰烬。
这些灰烬不再沉重,而是如同被赦免的灵魂,化作一场逆流的、沉默的黑色飞雪,缓缓升向那片被真实阳光照亮的天空,最终消散在无垠的蔚蓝之中。
整个囚禁着绝望的圣殿,在阳光下如同海市蜃楼般缓缓坍塌、剥落,显露出后方真实世界的广阔天空。
阳光毫无阻碍地洒在艾泽苍白的脸上,他下意识地微微眯起眼,仿佛一个初次降临世界的孩子,正在适应这真实、温暖,或许依旧充满痛苦,但绝不虚妄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