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港的夜色被湿冷的空气浸透，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深蓝绒布。路灯在薄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圈，梧桐大道上人影稀疏。校医院实习点那栋老楼终于熄了最后一盏灯，梅花十三和秦萧逸并肩走出来，身上还残留着消毒水和旧纸张的混合气息。
“师姐，”秦萧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快走两步，侧身挡在梅花十三前面一点，路灯的光落在他蓬松柔软的头发上，映得眼睛亮晶晶的，“那个…忙了一下午，肚子都叫了。我知道后门巷子新开了一家‘胖子烧烤’，学生价，都说味道不错…要不…我请你？就当…就当谢谢你下午帮我解答那个病例？”他语速有点快，说完便抿着唇，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落在梅花十三脸上，又飞快地瞥向自己沾了点灰的白色板鞋尖。
路灯下，他浅蓝色的牛仔外套洗得发白，身形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那点小心翼翼的雀跃和紧张，像初冬呵出的一小团白气，纯粹又笨拙。
梅花十三看着他那副生怕被拒绝的样子，心头那点被急诊清创室勾起的、冰冷的血腥气，似乎被这团小小的白气驱散了些许。她裹紧了米白色大衣的领口，指尖在围巾柔软的羊绒上无意识地蜷了蜷，点了点头：“好。是该吃点东西了。”
“真的？太好了！”秦萧逸的眼睛瞬间弯成了月牙，笑容明亮得晃眼，那点紧张立刻被巨大的欢喜取代，“走走走，我知道小路，穿过去就是，快得很！”他脚步都轻快起来，像只终于得到许可可以撒欢的小狗，在前面带路，还不时回头，确保梅花十三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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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烧烤”藏在紫金港校区后门一条狭窄的、油烟缭绕的巷子里。门脸不大，塑料雨棚支出来，下面摆着几张矮小的折叠方桌和塑料凳子，已经坐了不少学生。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炭火气、孜然粉的辛香、油脂被烤得滋滋作响的焦香，还有廉价啤酒的味道。嘈杂的人声、杯盘碰撞声、老板粗声大气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喧嚣又充满烟火气的市井图景。
秦萧逸熟稔地找了个角落相对干净点的位置，殷勤地用纸巾擦了擦塑料凳才让梅花十三坐下。他跑去点菜，背影在蒸腾的油烟和昏暗的灯泡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
“师姐，你看看想吃什么？”他很快拿着油腻腻的菜单回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他们家的烤年糕和烤茄子是一绝！还有鸡翅！牛肉串也新鲜！”他指着菜单，指尖因为激动微微发亮。
“你点吧，我不挑。”梅花十三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温和地说。周围嘈杂的人声和浓烈的食物香气，像一层温暖的屏障，暂时隔绝了外面湿冷的夜和那些沉甸甸的碎片。
秦萧逸像是得到了重任，立刻又挤进点餐的人群里。梅花十三坐在塑料凳上，看着他在烧烤架前跟老板比划着，侧脸在跳动的炭火映照下显得格外认真。这份带着烟火气的、笨拙的殷勤，像一杯温热的米酒，缓缓熨帖着紧绷了一天的神经。
很快，烤得焦香四溢的串儿堆了满满一铁盘端了上来。油光发亮，孜然和辣椒粉的香气霸道地钻进鼻腔。秦萧逸递给她一串烤得恰到好处的鸡翅，金黄的皮微微焦脆：“师姐，快尝尝！”
梅花十三接过，刚吹了吹热气，还没送到嘴边——
巷子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刺耳的、金属架子被猛烈撞倒的哗啦巨响！紧接着是几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啊——！”
“干什么你？！”
烧烤摊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巷口昏黄的路灯光影下，一个瘦高的男人像没头苍蝇一样撞翻了一个卖水果的三轮车摊子，苹果橘子滚了一地。他头发凌乱如草，脸色是一种病态的惨白，眼神涣散，布满血丝，里面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疯狂和恐惧。他身上那件皱巴巴的灰色夹克沾满了污渍，一只袖子似乎被扯破了，随着他跌跌撞撞的动作晃荡着。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目光在混乱嘈杂的烧烤摊上疯狂扫视，最终，那双布满血丝的、绝望的眼睛，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猛地锁定了离巷口最近、恰好背对着他坐着的梅花十三！
那眼神里的疯狂和戾气，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烧烤摊的烟火气！
梅花十三的心跳在那一刹那骤然停止！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那男人像一道灰色的闪电，带着一股浓烈的汗酸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铁锈般的危险气息，猛地扑到了她这张小桌旁！油腻的铁盘被他撞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烤串滚落，沾满尘土。
一只冰冷、汗湿、骨节粗大、指甲缝里满是黑色污垢的手，如同铁钳般，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狠狠抓住了梅花十三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钱！把钱给我！”男人嘶哑着嗓子低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疯狂而扭曲变形，滚烫的、带着酒臭和烟草恶臭的气息直接喷在梅花十三苍白的脸上。他另一只手胡乱地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眼神狂乱地扫视着四周，像在寻找逃生的缺口，“快！不然弄死你！”
巨大的惊恐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梅花十三。手腕上传来钻心的剧痛，男人身上那股混合着汗臭、血腥气和疯狂的气息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周围学生的惊叫、老板的怒骂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那只冰冷铁钳般的手，和近在咫尺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毁灭欲的眼睛！
“放开她！！”秦萧逸的怒吼声炸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愤怒和惊惶。他猛地抓起旁边桌上一个空啤酒瓶，想冲过来。
“别过来！”男人猛地扭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秦萧逸，那只在口袋里摸索的手猛地抽了出来——一道冰冷的寒光在他指间一闪！是一把折叠水果刀！锋利的刀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幽光！“滚开！不然我先给她放血！”
秦萧逸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比梅花十三还要惨白，握着啤酒瓶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捏得发白，愤怒和恐惧在他眼中激烈地撕扯。他不敢动，那把刀尖离梅花十三的脖颈太近了！
烧烤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油脂滴落，发出滋滋的轻响。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惊呆了，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钱…快…”男人喘着粗气，刀尖又逼近了一分，冰冷的金属几乎要贴上梅花十三颈侧温热的皮肤。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千钧一发之际——
尖锐、急促、撕裂夜空的警笛声，毫无预兆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冰雹般骤然砸落！声音来自巷子的前后两个方向！红蓝相间的警灯光芒刺目地旋转着，瞬间将狭窄油腻的巷子和烧烤摊上每一张惊恐的脸都映照得一片鬼魅般的惨白！
警笛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现场！
“警察！”
“快跑啊！”
烧烤摊上的学生和食客惊慌失措，尖叫着四散奔逃，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
挟持着梅花十三的男人浑身猛地一颤，眼中最后一丝侥幸彻底被巨大的惊恐吞噬，变成了彻底的疯狂和绝望！“妈的！”他嘶吼一声，抓着梅花十三的手腕猛地向后一拽，将她狠狠推向旁边一张倾倒的桌子，试图用她当挡箭牌阻挡可能从巷口冲进来的警察！同时，他握着刀的手下意识地向前胡乱挥舞！
梅花十三被巨大的力量带得踉跄扑倒，额头重重撞向翻倒的桌子尖锐的金属边缘！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攫住了她！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混乱奔逃的人群缝隙中精准切入！速度快得超越了视网膜捕捉的极限！没有呼喊，没有警告，只有一股撕裂空气的劲风！是…柒…？
他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近前，依旧是那身纯黑的冲锋衣，在混乱闪烁的红蓝警灯下，像一道沉默的、致命的阴影。他根本无视了男人胡乱挥舞的刀锋，动作简洁、迅猛、精准到了极点！一只戴着黑色半指战术手套的手，如同捕食的鹰爪，带着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扣住了男人持刀的手腕，向下一拧一压！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
“啊——！”男人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嚎，折叠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在油腻的地面上。
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拧腕、下压、旋身、屈膝！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男人的手臂被反剪到背后，整个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掼倒在地！脸颊重重地砸在冰冷油腻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瞬间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整个过程快如雷霆，从切入到制服，不过两三个呼吸！
直到男人像条死鱼一样被柒的膝盖死死顶住后心，再也无法动弹分毫，才有几名穿着防刺背心的便衣刑警迅速冲上来，利落地给他戴上手铐，将他从地上粗暴地拖了起来。
“带走！仔细搜身！重点查他口袋！”柒的声音低沉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地上那把沾着油污的折叠刀。目光锐利地扫过被拖走的男人，确认他身上没有其他危险品，才缓缓站直身体。黑色冲锋衣的肩线在闪烁的警灯下，依旧平直冷硬。
警笛声还在尖锐地鸣响，红蓝光芒疯狂闪烁。烧烤摊一片狼藉，油污满地，翻倒的桌椅，滚落的烤串，惊魂未定的学生们挤在角落，脸上写满后怕。秦萧逸还僵在原地，手里死死攥着那个空啤酒瓶，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被拖走的凶徒，又看向倒在地上的梅花十三，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茫然，以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梅花十三摔倒在冰冷油腻的地面上，额头火辣辣地疼，刚才那一撞，虽然被柒及时出手阻止了致命威胁，但额角还是擦到了倾倒桌子的金属边缘，破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渗出血珠，混合着地上的油污，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手腕被男人抓过的地方，一圈深红的指痕清晰可见，隐隐作痛。她撑着地面想站起来，身体却因为巨大的惊吓和撞击而微微发软，眼前一阵发黑。
“师姐！”秦萧逸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了一点声音，带着哭腔和浓重的自责，踉跄着冲过来，试图扶起她，“你怎么样？流血了！疼不疼？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非要来吃烧烤…” 他手忙脚乱，想碰又不敢碰她的伤口，手指抖得厉害，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巨大的懊悔。
“没事…”梅花十三借着他的力，勉强站稳，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和颤抖。她抬手轻轻碰了碰额角，指尖沾上一点黏腻的血迹和油污。看着一片狼藉、弥漫着混乱和不安气息的烧烤摊，以及周围惊魂未定的目光，她只想立刻离开这里。“我…打车回去。”她低声说，声音疲惫不堪。
“我送你！我送你回去师姐！”秦萧逸立刻急切地说，像是抓住了弥补的机会，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送你回宿舍！现在就走！”他紧紧扶着梅花十三的手臂，眼神里满是担忧和急切，仿佛护送她安全离开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道沉冷的声线插了进来，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和秦萧逸急切的声音。
“不用了。”
柒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近前。他刚刚交代完现场勘查的细节，目光落在梅花十三沾着血污和油渍的额角，以及她苍白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眼神依旧是沉静无波的，没有任何关切，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丝“认出”的涟漪。更像是在处理现场时，对一个受到波及、状态不佳的“无关人员”进行的最基础的状况评估。
他收回目光，转向秦萧逸，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口吻：“你留下，配合做笔录。” 然后，他的视线再次落回梅花十三身上，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仿佛只是在安排一个顺路的、无关紧要的交通工具，“我回市局，顺路。送你回宿舍。”
“顺路”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没有任何温度，也听不出任何刻意的成分，仿佛只是地图上两点之间一条最合理的连线。
秦萧逸扶着梅花十三的手猛地僵住了。他张着嘴，看着柒那张冷硬漠然的脸，又看看脸色苍白、额角带伤的梅花十三，一股巨大的尴尬和无力感瞬间席卷了他。他想坚持，想说“我可以送”，但柒那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以及那句“留下做笔录”的指令，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扶着梅花十三手臂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最终，在柒那毫无波澜的注视下，颓然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他垂下头，嘴唇抿得死紧，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被拒绝和无力保护的巨大失落，以及一种少年人自尊心受挫的难堪。那句“顺路”，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刚刚鼓起的所有勇气和决心。
梅花十三也感觉到了这瞬间的凝滞和秦萧逸的尴尬。她看了一眼秦萧逸低垂的、写满失落和自责的脑袋，又看了一眼柒那副完全置身事外的冷漠侧脸，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疲惫。她不想再纠缠，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混乱冰冷的地方。
“嗯。”她低声应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有看秦萧逸，也没有再看柒，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叫车。
柒似乎没在意她的反应，已经转身走向巷口停着的那辆线条硬朗、通体漆黑的越野车。车身在红蓝警灯的映照下，如同蛰伏在夜色中的钢铁巨兽。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引擎发出一声低沉而内敛的咆哮。他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在车里，目光透过前挡风玻璃，看着外面混乱的现场，仿佛在等待一个与己无关的乘客。
梅花十三最终还是走向了那辆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黑色越野车。她拉开沉重的车门，坐进副驾驶。车内空间宽敞，但充斥着一股冰冷的、混合着皮革、金属和淡淡硝烟的气息。空调出风口送出的风也是凉的。柒没有看她，甚至没有启动车子，只是目视前方，看着技术队的同事在封锁线内忙碌取证。侧脸的线条在仪表盘幽蓝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漠然。
她靠在冰冷的真皮座椅上，疲惫地闭上眼。额角的伤口隐隐作痛，手腕的淤痕也在叫嚣。鼻端似乎还能闻到烧烤摊的油烟味、男人身上的恶臭、冰冷的血腥气…还有车厢里这股挥之不去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沉重而陌生的气息。
引擎终于启动，低沉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震动。车子平稳地滑出混乱的现场，驶入被霓虹和夜色浸染的城市街道。窗外的流光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斑斓而冰冷的色块。
车厢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和柒平稳到几乎没有起伏的呼吸声。他专注地开着车，仿佛旁边坐着的只是一团空气。那份顺路搭载的“好意”，是如此的冰冷而疏离，比车窗外的夜风更甚。
额角的伤口似乎更疼了。梅花十三偏过头，将脸颊贴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闭上了眼睛。烧烤摊的烟火，秦萧逸亮晶晶的眼睛和最后的失落，那柄挥向自己的寒锋，柒那雷霆般冰冷的一击…所有的画面在黑暗中无声地翻滚、碎裂。车子驶向紫金港的方向，而市局，在城市的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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