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港校区宿舍区大门在夜色中沉默矗立,门卫室透出的暖黄灯光切割着冰冷的黑暗。黑色的越野车如同沉默的礁石,稳稳停在路沿。
引擎低沉的轰鸣熄灭,车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空调残余的冷风从出风口丝丝缕缕地吹出,混合着皮革和金属的气息。柒的手依旧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没有立刻开口,也没有看副驾驶座上的梅花十三。目光落在车窗外宿舍区昏黄的光晕里,侧脸的线条在仪表盘幽蓝微光的映衬下,冷硬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
沉默像粘稠的沥青,沉甸甸地填充着这方狭小的空间。只有彼此轻不可闻的呼吸声,证明着这不是一具金属的棺材。
梅花十三的手搭在冰凉的车门内把手上,指尖蜷缩着。额角被油污和血迹黏住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手腕上深红的指痕也在无声叫嚣。鼻端似乎还残留着烧烤摊的油烟、凶徒的恶臭、冰冷的血腥,以及车厢里这股挥之不去的、属于柒的、沉重而陌生的气息。她只想立刻推开车门,逃进宿舍楼那熟悉的、带着消毒水味的空气里。
就在她指尖用力,准备推开那扇沉重的车门时——
“伤口。”
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两个字,像两颗冰珠,猝不及防地砸落在凝固的空气里。
梅花十三的动作猛地顿住。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柒依旧没有看她。他的目光似乎聚焦在窗外宿舍楼某个模糊的窗口,又仿佛只是穿透了那片黑暗。下颌线绷得很紧,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额角的。”他补充道,声音依旧冷硬,像在复述一份现场报告里的客观描述,“回去处理一下。碘伏,或者酒精。” 停顿了一秒,仿佛在检索某种无关紧要的常识,“别沾水。”
没有称呼,没有关切,甚至没有一个表示“关心”的眼神。只有陈述。冰冷、客观、带着一种近乎施舍般的、来自陌生人的“提醒”。像路过时瞥见路边一棵草叶折断了,随口说一句“要枯了”。
这比彻底的漠视,更让梅花十三心口那层被强行压下的坚冰,瞬间裂开一道尖锐的缝隙!一股混杂着巨大委屈、怨怼和荒谬感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九年前操场尽头那个仓促的、带着谎言意味的背影,与此刻这个坐在冰冷驾驶座里、用最疏离的语气说着“处理伤口”的侧影,在她眼前疯狂地重叠、割裂!
他凭什么?九年前用一句轻飘飘的“家里有事”就斩断所有联系,九年后重逢,他视她如陌路,连一句像样的解释都没有!如今,她因他的案子(或许)而被卷入危险,受了伤,他却像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用这种施舍般的、冰冷的“提醒”来彰显他那点微乎其微的“关怀”?
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酸热压了回去。指尖深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谢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回应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车窗外宿舍区模糊的树影上。“知道了。”
这三个字,是她此刻能维持的、最后的体面。
说完,她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推开车门。深秋湿冷的夜风瞬间灌入,吹散了车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闷,也吹得她额角的伤口一阵刺痛。她几乎是踉跄着下了车,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宿舍区那扇透出暖光的门。
沉重的车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个冰冷的世界。
柒依旧坐在驾驶座上,保持着那个姿势。目光似乎追随着那个迅速消失在宿舍楼门洞里的、裹着米白色大衣的纤细背影。直到那身影彻底不见,他才缓缓收回视线。车内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平稳却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他抬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揉了揉眉心,指腹碾过那道淡粉色的新疤,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那冰冷的、带着命令口吻的“提醒”,此刻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自己心里,带来一阵莫名的烦躁和……疲惫。
他猛地发动车子,引擎发出一声低吼,黑色越野车如同离弦之箭,迅速调头,撕开沉沉的夜色,朝着与宿舍区截然相反的方向——市局刑侦支队疾驰而去。
---
市局刑侦支队。审讯室的灯光惨白刺眼,将冰冷的铁椅和不锈钢桌面照得纤毫毕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汗味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和对抗的气息。
烧烤店抓到的那个瘦高凶徒——**,被铐在椅子上。他脸上的疯狂和走投无路已被巨大的惊恐取代,但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亡命徒的戾气。头发被汗水浸透,一缕缕贴在灰败的额头上,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微微发抖。手腕上被柒拧脱臼的地方,虽然简单处理过,依旧肿得老高。
柒坐在他对面。依旧是那身纯黑的冲锋衣,拉链拉至喉结下方,肩线平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黑色屏障。他面前摊着薄薄的笔录纸,手里捏着一支笔。灯光落在他脸上,眉骨那道疤显得更加深刻,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倦怠。
负责主审的老刑警经验丰富,声音洪亮,带着强大的压迫感,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像重锤砸向**:“说!谁指使你的?那个穿黑雨衣的到底是谁?你们团伙还有几个人?!马小军你认识不认识?!”
“我…我不知道什么黑雨衣!不认识马小军!”**梗着脖子,眼神躲闪,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困兽般的虚张声势,“我就是…就是走投无路想抢点钱跑路…没人指使我!”
“走投无路?”老刑警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震得**一哆嗦,“你指甲缝里的红漆和强力胶哪来的?!和马小军指甲缝里、还有那几根死人羽毛上的残留物成分一模一样!这你怎么解释?!还有!你口袋里搜出来的那半张染血的纸巾,上面提取到的微量组织残留,和第三个死者王海涛的血型初步吻合!你他妈还狡辩?!”
**的脸色瞬间变得更灰败,眼神里的惊恐几乎要溢出来。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死死咬住。
柒垂着眼,看着笔录纸上关于红漆、强力胶、血纸巾的物证记录。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久久没有落下。老刑警那洪亮的质问声和**粗重的喘息,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幅画面:
——冰冷的黑色越野车内,副驾驶座上,那张苍白疲惫的脸。
——额角那道沾着血污和油渍的浅浅伤口,在昏黄路灯的光线下,脆弱得刺眼。
——她下车时,那句平静无波却像冰锥刺入他耳膜的“知道了”。
——还有…自己那句该死的、冰冷生硬的“伤口…处理一下”。
“柒队?”旁边负责记录的年轻警员小声提醒,眼神带着询问。笔录纸上,关于**与“黑雨衣”及马小军关联的关键位置还空着。
柒猛地回过神。一股强烈的烦躁和对自己走神的厌恶瞬间涌上心头。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倦怠被强行压得更深,只剩下更加锐利冰冷的寒芒。他看向**,那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解剖刀,瞬间刺穿了对方的虚张声势。
“运河东岸,废弃雕塑厂。”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刮过硬物的质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凝固的空气里,精准地跳过了无用的否认,直指核心,“前天晚上,大雨。你和马小军,在那里见过‘黑雨衣’。他给了你们什么?除了钱和那个背包,还有什么?” 问题精准,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仿佛他亲眼所见。
**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到可怕的地点戳破,浑身剧烈地一颤!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万分地瞪着柒,像是看到了最恐怖的魔鬼。“你…你怎么知道?!你…你是谁?!”
“回答!”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身体微微前倾,黑色的影子如同实质般笼罩过去,“他左手小指是不是缺了一截?!” 这是一个大胆的假设,基于马小军混乱描述中一句模糊的“手很怪”和他自己敏锐的直觉。
“啊!”**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骆驼,发出短促的惊叫,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你…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是…是!他左手小指…就…就剩半截了!像…像被什么咬掉的!他…他不是人!他是鬼!!” 巨大的恐惧彻底击溃了他,他开始语无伦次地嘶喊,“他给了钱…给了包…还…还给了个地址…说…说要是条子追得紧…就去那儿…那儿有…有能藏身的地方…还有…还有…” 他喘着粗气,眼神涣散,“还有…他说…羽毛…不够了…要…要再弄点…”
“地址!”柒的声音如同寒冰利刃,瞬间切断了**的呓语,“什么地址?!”
“西…西郊…老…老机床厂…废…废弃的…锅炉房…”**瘫软在椅子上,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满眼的惊惧。
线索!重大的线索!老刑警和年轻警员眼中瞬间爆发出兴奋的光芒!
然而,柒的心头却像被投入了一块更沉的石头。**崩溃供述的瞬间,那张带着细微伤痕、苍白沉默的脸,那双压抑着巨大情绪的眼睛,再一次极其顽固地、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与眼前这个崩溃的凶徒、与白板上那三根猩红的羽毛、与地图上扭曲的十字抛尸点……疯狂地交织、碰撞!巨大的信息量和连日紧绷的疲惫,混合着心底那丝莫名的、挥之不去的滞涩感,形成一股沉重的眩晕,猛地袭上他的大脑!
他捏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眼前的笔录纸和兴奋的同事,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晃动的水雾。
“今天就到这里。”柒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强行压抑的疲惫。他打断还想继续追问的老刑警,“口供详细记录。立刻部署,封锁西郊老机床厂废弃锅炉房区域!通知特警队配合!注意隐蔽,对方可能有武器!”指令依旧清晰,但语速比平时快了一丝。
说完,他不再看瘫软的**,也不看同事的反应,转身大步走出了审讯室。步伐依旧沉稳,但那宽阔的黑色背影,在惨白走廊灯光的映照下,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和……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
他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眉骨那道疤在指腹下传来清晰的凸起感。审讯室里**崩溃的嘶喊、关于断指黑雨衣和废弃锅炉房的信息、猩红的羽毛……还有那张挥之不去的、带着细微伤痕的苍白侧脸……所有的画面和声音在他脑海里激烈地翻腾、撕扯。
这疲惫,不仅来自血腥的罪案、沉重的责任、扑朔迷离的线索,更来自心底深处那道被他自己亲手划下、又被那冰冷“提醒”骤然加深的……裂痕。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无法驱散那沉重如山的倦意和混乱。他走向办公室,身影被走廊尽头无尽的黑暗缓缓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