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废弃的老机床厂,像一头匍匐在浓重夜色里的钢铁巨兽,沉默而阴森。巨大的、早已停止运转的龙门吊锈迹斑斑,如同怪物的骨架,刺破铅灰色的天幕。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潮湿泥土和陈年灰尘混合的、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
几辆熄了火、涂着迷彩的警用特种车辆如同潜伏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蛰伏在厂区边缘的荒草丛中。车旁,身着黑色作战服、佩戴夜视仪和防弹装备的特警队员,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塑,呼吸都压得极低。红点瞄准镜的微弱光斑,在黑暗中如同幽灵的眼睛,死死锁定着远处那栋孤零零矗立的、巨大而破败的锅炉房。
柒蹲在一处半塌的水泥掩体后,纯黑的冲锋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手里举着热成像仪,冰冷的屏幕荧光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眉骨上那道愈发深刻的淡粉色疤痕。屏幕里,锅炉房深处靠近巨大炉膛的位置,显示出两团模糊的、代表生命热源的橙红色光斑,一动不动。
“确认两个目标。”柒的声音压得极低,通过喉麦传出,冰冷清晰,不带一丝情绪起伏,“A组,封锁所有出口。B组,跟我突入炉膛区域。注意隐蔽,目标可能有武器,警惕爆炸物。听我指令行动。”
“A组收到!”
“B组明白!”
耳机里传来短促的确认声。柒放下热成像仪,动作干脆利落地检查了一遍腰间的配枪和弹夹,确保保险打开。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肺部传来一阵细微的、被强行压下的滞涩感。连日的高强度追踪、审讯、部署,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极限,紧绷的神经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股熟悉的、隐隐的钝痛,像一枚冰冷的楔子,悄然抵住了他的胃部深处。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借着起身的动作,左手极其自然地、短暂地按压了一下上腹的位置。指尖隔着冲锋衣厚实的布料,能感觉到那下面肌肉不自然的紧绷。他直起身,对着身后同样全副武装的王志磊和其他几名队员,打了一个简洁有力的手势——行动!
如同被按下了无声的开关,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掩体后急速掠出,战术靴踩在碎石和瓦砾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迅速而精准地接近锅炉房巨大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破败入口。
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夜视仪里单调的绿色视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像是陈旧血迹混合着化学品的怪异气味。巨大的废弃锅炉如同沉默的钢铁坟墓,管道纵横交错,挂满了厚厚的蛛网和灰尘。
柒打头,动作迅捷如猎豹,每一步都踏在阴影与结构的死角。夜视仪的视野里,那两个橙红的光斑就在前方锅炉基座旁一堆杂乱的麻袋和废弃零件后面!
“警察!别动!”柒低沉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骤然在空旷死寂的空间里炸响!
几乎同时,数道强光手电的刺目光束如同利剑,瞬间撕裂黑暗,精准地笼罩了目标区域!
“啊——!”一声惊恐的尖叫响起!
“妈的!”另一个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吼!
光束中心,两个蜷缩在麻袋堆后的身影暴露无遗!一个穿着脏污的工装外套,头发花白,满脸惊恐的皱纹,正是之前失踪的、与第三名死者王海涛有过债务纠纷的机床厂老技工——张全福!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似乎装着什么硬物。
而另一个…柒的目光瞬间锁定!
那人反应极快,在强光亮起的瞬间,猛地将张全福向前一推,自己则像受惊的兔子般弹起,试图扑向旁边一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维修通道!动作迅捷,显然受过训练!
“站住!”柒厉喝一声,动作快如闪电,根本无视被推搡踉跄的张全福,一个箭步上前,右手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扣向逃跑者的后颈!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对方衣领的瞬间——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锅炉房深处传来!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和呛人的烟尘!不是爆炸!是巨大的、早已腐朽的通风管道承受不住震动,轰然坍塌!无数锈蚀的铁片、砖石和厚重的灰尘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堵塞了那条维修通道的入口,也激起漫天烟尘!
“咳咳咳!”
“小心!”
烟尘弥漫,视野瞬间被遮蔽!混乱中,柒只感觉到指尖擦过一片粗糙的布料,那个迅捷的身影如同滑溜的泥鳅,借着烟尘和混乱的掩护,瞬间消失在坍塌物形成的混乱屏障之后!
“追!”柒的声音带着一丝被烟尘呛到的沙哑,却依旧斩钉截铁!他毫不犹豫地带头冲向那堆还在簌簌落灰的坍塌物,试图寻找缝隙。烟尘呛得人睁不开眼,肺部火辣辣地疼。胃部那枚冰冷的楔子,在剧烈的动作和呛咳下,猛地刺入更深!一阵尖锐的绞痛瞬间攫住了他,让他高大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他猛地咬紧牙关,喉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的闷哼。左手下意识地死死抵住上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前因为剧痛和烟尘有瞬间的模糊,但他强迫自己站稳,目光如鹰隼般在混乱的烟尘中搜索着任何可能的踪迹。
“柒队!”紧跟在后的王志磊第一个察觉到了柒那一瞬间的异常,声音带着急切和担忧。
“我没事!”柒的声音透过烟尘传来,冰冷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封锁所有出口!搜!他跑不远!张全福控制住!”
后续赶到的队员迅速控制住了被烟尘呛得直咳嗽、瘫软在地的张全福。特警队员则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坍塌物,搜寻通道。烟尘渐渐散去,视野恢复。那条通道被坍塌的管道和砖石堵得严严实实,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清理。
跑了。那个关键的同伙,在眼皮底下,借着意外的坍塌,跑了。
柒站在弥漫着灰尘的废墟前,背对着众人。强光手电的光柱在他身前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影子。他缓缓放下抵着上腹的手,动作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只是那宽阔的肩背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胃部的绞痛还在持续,如同钝刀缓慢切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根紧绷的神经。额角的冷汗被灰尘黏住,带来冰凉的触感。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而浑浊的空气夹杂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灌入肺腑,压下喉间的腥甜和胃里的翻搅。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骨那道疤在强光下显得更加深刻。
“现场仔细勘查。”柒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清晰地下达指令,“重点搜索张全福携带的物品,以及那个逃跑者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技术队进场,提取所有生物信息和微量物证。联系外围封锁组,扩大搜索范围,调取周边所有监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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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市局刑侦支队,已是凌晨三点。大楼灯火通明,如同不眠的灯塔。柒的办公室门紧闭着。
王志磊端着一杯刚接的热水,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小心地推开一条缝。
柒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沉睡的城市,零星的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他微微弓着背,一只手撑在冰冷的窗框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另一只手,紧紧地按在上腹的位置。办公室里没有开主灯,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映着他沉默而僵硬的背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疲惫和压抑的痛楚。
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只有那微微起伏的、比平时略显急促沉重的肩背线条,泄露了一丝端倪。没有呻吟,没有弯腰,只是那样沉默地、近乎倔强地站立着,对抗着身体内部那持续不断的、冰冷的绞痛。
王志磊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他跟了柒队一年多,太熟悉这种状态了。高强度工作,饮食睡眠极度不规律,胃病是老毛病了,药几乎当饭吃。柒队从不会在人前显露脆弱,即使痛得厉害,也只是这样沉默地硬扛,最多眉头皱紧几分,找个支撑物靠一下。
他轻轻走进去,将热水放在柒的办公桌上,动作尽量不发出声音。然后,他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正是柒平时吃的胃药,轻轻放在热水杯旁边。
“柒队,”王志磊的声音放得很轻,“您的药…落在办公室里了。我给您带来了。”
窗前的背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柒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在电脑屏幕幽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额角还有未干的汗迹和灰尘混合的污痕。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倦意和一丝被疼痛折磨后的锐利余烬。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药和水,目光落在王志磊脸上。
那眼神依旧沉静,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个独自对抗剧痛的背影只是幻觉。
“嗯。”柒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感。他走到桌边,拿起药瓶,拧开,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就着那杯热水,仰头吞了下去。动作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辛苦了,小王。”柒放下水杯,声音依旧平淡,但称呼里那一点细微的温和,是王志磊熟悉的、属于柒队独有的表达方式。“去休息吧。这边…暂时没事了。”
“柒队,您也…”王志磊看着柒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无法掩饰的倦怠,忍不住开口。
“去吧。”柒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他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已经投向了桌上摊开的、关于锅炉房现场初步勘查报告的文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胃药在体内缓慢化开,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暂时压制了那冰冷的绞痛,但更深沉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衣,将他牢牢包裹。
王志磊知道劝不动,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柒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手指用力按压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锅炉房坍塌的烟尘、张全福惊恐的脸、那个在指间滑脱的迅捷身影、白板上那三根猩红的羽毛…还有…胃部那熟悉的、如同附骨之疽的钝痛…所有的画面和感觉在黑暗中翻腾。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报告上。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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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浙大紫金港校区图书馆。
巨大的落地窗外,夏日的阳光白得刺眼,梧桐树叶子被晒得油亮。馆内冷气开得很足,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的干燥气息和无数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期末考临近,自习区座无虚席,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弦。
梅花十三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厚厚的《病理学》和密密麻麻的笔记。连续几天的苦读,让她的太阳穴隐隐发胀,眼前的墨色字迹似乎也有些模糊重叠。她捏了捏眉心,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刺眼的阳光。
短暂的放空。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冰凉的屏幕上滑动。
解锁。屏幕亮起,是默认的星空壁纸。
鬼使神差地,她的指尖点开了那个绿色的通讯软件图标。联系人列表很长,大多是同学、老师、家人。她的目光在列表里漫无目的地滑动,像在寻找某种自己也不确定的东西。
一个极其简单的昵称,突兀地撞入视线。
—柒—
那个头像,是一个极其简单的黑色剪影,背景是模糊的、仿佛被水浸过的城市轮廓线。她记得,初一时,在那个闷热的操场尽头分别前,她鼓起勇气要了他的联系方式。当时,他的头像就是这个。名字,也是这个“柒”。
九年了。
梅花十三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捏紧。她死死盯着那个名字和那个从未改变的头像。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
他…竟然一直没换?没拉黑?没删除?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上心头。怨怼像沉底的岩浆,再次翻涌上来。他当年用那样一个谎言离开,九年后重逢,视她如陌路,冷淡得如同陌生人。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留着这毫无意义的联系方式?像在无声地嘲笑着她当年那份小心翼翼的靠近和如今的耿耿于怀?
是忘了?还是…根本不在意?如同不在意路边一颗硌脚的石子,留与不留,对他而言毫无区别?
她盯着那个黑色的剪影头像,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那张冷硬漠然的脸。指尖悬停良久,最终,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自嘲的冷笑,她猛地按下了锁屏键。
屏幕瞬间变暗,映出她自己那张带着倦意和一丝迷茫的脸。
窗外,阳光依旧刺眼。图书馆里的沙沙声依旧。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点翻涌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的冰层之下,重新将目光投向摊开的《病理学》笔记。那些关于组织损伤、炎症、肿瘤的字眼,此刻仿佛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安心的秩序感。至少,它们比人心,要清晰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