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无声

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如同实质化的音浪，在狭窄的空间里横冲直撞，五光十色的射灯旋转着切割烟雾缭绕的空气。酒吧卡座里，江惠莲被一群朋友簇拥着，头上戴着亮闪闪的“生日皇冠”，笑得脸颊绯红。桌上的空酒瓶堆成了小山。

梅花十三坐在角落，感觉脑袋里塞满了棉花，沉甸甸又轻飘飘的。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也许是江惠莲递过来的鸡尾酒太甜，也许是周围的气氛太热烈，让她暂时抛开了图书馆里堆积如山的病理学笔记和那个黑色的剪影头像。赤牙还没到，据说要带几个朋友一起。

“十三！再来一杯嘛！”江惠莲隔着人群对她喊，声音被音乐淹没大半。

梅花十三勉强笑了笑，摆摆手。胃里翻腾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眼前的光怪陆离开始旋转。她需要空气，立刻。她扶着沙发边缘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

“我去…透透气！”她提高声音对江惠莲的方向喊了一句，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见，就拨开喧闹的人群，朝着相对安静的门口走去。

推开沉重的隔音门，夏夜温热的、带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稀释了酒吧里浓重的烟酒气和香水味。她靠在冰凉的金属门框上，长长地、带着酒气地呼出一口浊气。清凉的晚风稍微吹散了脑中的混沌，但眩晕感依旧顽固。路灯的光晕在她眼中模糊地晕开。

世界安静了，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远处街道的车流声。

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解锁。通讯录的界面再次出现。那个黑色的剪影头像，在醉眼朦胧中，带着一种固执的、挑衅般的清晰。

一股说不清是委屈、愤怒还是纯粹酒精驱使的冲动猛地攫住了她。指尖带着一丝颤抖，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重重地按在了那个名字上。

“嘟…嘟…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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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局刑侦支队，小会议室。

投影仪的光束打在幕布上，是锅炉房现场坍塌区域的3D模型图和提取到的微量物证分析报告。气氛凝重，烟雾缭绕。柒坐在长桌一端，脸色在屏幕幽光的映照下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报告上的细节。胃部的不适被药效勉强压制着，留下一种沉甸甸的滞涩感，如同压在胸口。

“……初步判断，坍塌是意外，非人为引爆。但时间点太巧了。”技术队的老陈指着模型，“通道被堵死，外围监控死角多，目标消失得很干净。张全福那个帆布包里只有一些不值钱的旧工具和一张模糊的借条复印件，指向王海涛，但关键信息被撕掉了。”

柒的眉头拧紧，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个滑脱的身影，那份训练有素的敏捷……白板上的三根羽毛图案在脑海中再次浮现。线索似乎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更糟。

就在这时，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在昏暗的会议室里显得有些刺眼。机身贴着桌面，传来一阵持续而沉闷的震动。

柒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去。

屏幕中央，跳跃着四个字：

梅花十三

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倏地顿住。屏幕上那四个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打破了会议室内高度紧张的刑侦氛围。九年来，这个名字从未在他的手机屏幕上主动亮起过。

一瞬间的错愕，随即被更深的复杂情绪取代。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了几天前图书馆窗外那个疏离冰冷的目光。

“抱歉，接个电话。”柒的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他迅速拿起手机，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冷峻。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拉开会议室厚重的门走了出去，留下身后几道带着疑惑和理解的视线。

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空气里是消毒水和纸张的味道。柒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这才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喂？”他的声音是惯常的冷冽，如同此刻窗外的夜色，听不出情绪。

电话那头，背景音是模糊的车流声和风声。一个明显带着醉意、含混不清的女声传来，带着一丝陌生的迷茫：

“喂？……你谁啊？”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努力辨认，带着不确定的咕哝，“……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柒握着手机的指节微微收紧。他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情景——她大概正靠在某个街角，眼神迷蒙，脸颊发烫。那点熟悉的、属于年少时“十三”的细微语调特征，被酒精浸泡得变形，却依旧穿透电波。

“喝酒了？”柒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被这句直接的质问噎了一下，随即传来一声带着鼻音的、不服气的轻哼：“……嗯，就一点点…”尾音拖得有点长，带着点孩子气的狡辩意味。

“……在哪？”柒直接问。他不需要听那些无关的辩解。她的状态不对，背景音空旷，不安全。

“嗯？”梅花十三似乎没反应过来，思维有些迟钝，“…就…门口…吹风…好吵…又好像…不吵了…”话语颠三倒四。

“具体位置。”柒的声音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像在询问一个走失的孩子。

“……XX路…那个…‘迷迭香’酒吧门口…”她终于报出了一个名字，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浓浓的困倦，“…好困…”

电话里只剩下她略显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风吹过话筒的沙沙声。

柒的心沉了一下。他快速在脑海中定位了那个酒吧，离浙大不算太远，但那条路后半夜并不算太平静。

“原地等着。”柒的声音依旧冷硬，没有半分多余的温情，“别乱走，听见没有？”

“……哦…”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模糊的应承，接着是更深的沉默，似乎随时会睡过去。

柒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她细微的呼吸声，隔着遥远的距离和九年的冰冷时光。走廊的灯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

几秒后，他挂断了电话。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冷峻而疲惫的脸。

他转身，快步走回会议室。推开门，里面的讨论暂停了一下。

“小王，”柒的目光直接锁定王志磊，语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你继续主持会议，梳理物证链和外围排查方向。我有急事出去一趟，随时保持联络。”他没有解释是什么急事，也不需要解释。

“是，柒队！”王志磊立刻应声，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更多的是绝对的服从。

柒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利落地穿上，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会议室，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迅速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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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酒吧门口炫目的霓虹招牌，将一小片人行道染成变幻的紫色和蓝色。梅花十三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半闭着眼睛，意识在酒精的海洋里沉沉浮浮。晚风吹来，稍微驱散了一点燥热，也带来了更深重的眩晕。她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平稳而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那脚步声带着一种独特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瞬间穿透了她混沌的感官。

她勉强掀起沉重的眼皮。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挡住了身后晃眼的霓虹灯光，轮廓被光影勾勒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他穿着黑色冲锋衣，身姿笔挺，像一棵沉默的松。即使看不清脸，那种冷冽而沉稳的气息也瞬间让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是他。那个黑色的剪影，从冰冷的手机屏幕里走了出来，站在了她面前。

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女孩脸颊酡红，眼神迷蒙失焦，额发被汗水和风吹得有些凌乱，贴着光洁的额头。纯白的T恤衫在霓虹灯下显得有些单薄，整个人透着一股毫无防备的脆弱感，与几天前图书馆里那个冷若冰霜的少女判若两人。他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十三…”

他开口，声音低沉，在酒吧隐约传来的音乐背景音里，显得异常清晰，也异常…冷清。像一块投入深井的石子，只激起微弱的回响。

这声称呼，带着一种久远而陌生的疏离，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梅花十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酒意似乎瞬间清醒了一分，随之涌上的却是更浓的酸涩和积压已久的怨怼。借着残存的醉意，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涌了上来。

她微微晃了一下，没有应声，反而抬起头，努力聚焦视线看向他那张在光影下显得更加冷硬漠然的脸，用一种近乎陌生人的、带着醉意探究的语气，突兀地开口：

“喂…你当年…”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含糊，却又带着一丝执拗，“…为什么要骗人？”

话问出口，却没有具体的指向。没有提“转学”，没有提“家事”，更没有提那场长达九年的、无声的“告别”。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仿佛想从他深潭般的眼眸里挖出一个答案，一个迟到了太久、也许早已失去意义的答案。醉意成了她脆弱的盔甲，也成了她质问的勇气来源。

空气仿佛凝固了。

霓虹灯的光影在他脸上无声流转，那道淡粉色的疤痕在变幻的色彩中若隐若现。柒沉默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映着迷离的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和深藏的受伤，像一只迷路又竖起了尖刺的小兽。

他没有回答。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沉静的、化不开的夜色。仿佛她问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谜题。

时间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酒吧里隐约的喧嚣、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只有头顶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将两人沉默对峙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投在冰冷的人行道地砖上。

一个靠着墙，醉眼朦胧，固执地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回答。

一个站着，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沉默是唯一的回应。

夜风穿过他们之间狭小的空隙，带着夏夜的温热，却吹不散那弥漫的、如同陌生人般的冰冷与隔阂。

月光清冷，无声地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