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关怀

黑色的SUV稳稳停在浙大紫金港校区灯火通明的主入口处。车内的冷凝空气似乎比行驶途中更加沉重。梅花十三解开安全带，手指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准备推门下车。那句“谢谢”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被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疏离感压了回去。她只想尽快逃离这个狭小的、充满无形压力的空间。

就在她指尖发力，车门即将开启一条缝隙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过来，动作简洁，无声地将一个还带着便利店冷气的塑料瓶塞进了她手里。

梅花十三的动作瞬间僵住，愕然低头。

那是一瓶透明的、琥珀色的液体——蜂蜜水。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她认得这个牌子，口碑很好，据说解酒效果不错。

他…什么时候买的？是在酒吧门口等自己出来前？还是…在接电话的间隙？这个念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驾驶座。

柒已经收回了手，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前方校门口进出的稀疏人影，侧脸线条在路灯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漠然，仿佛刚才递出东西的不是他。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言语，甚至连看都没再看她一眼。仿佛这瓶蜂蜜水，只是一个路过的、尽职尽责的“陌生人”对一个醉酒者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程序化的关照。

“……谢谢。”梅花十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她握紧了那瓶冰凉的蜂蜜水，指尖能感受到塑料瓶身细微的凹凸纹路。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怨怼、懊恼、一丝残留的醉意，此刻又被这瓶突兀出现的蜂蜜水搅动，混合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他居然…还记着这个？以这种…近乎施舍的方式？

她不再停留，迅速推开车门，踏入了夏夜微凉的空气中。车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个沉默的身影和车内冰冷的氛围。她没有回头，径直朝着灯火通明的校园深处走去，脚步有些快，像是要甩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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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远处路灯的微光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江惠莲显然还在酒吧狂欢未归。梅花十三摸索着开了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空荡的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背靠着关上的门，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身体里的酒精似乎还在作用，带来一阵阵疲惫和迟滞感。她低下头，目光落在手里那瓶已经被她握得有些温热的蜂蜜水上。透明的琥珀色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他居然……还为自己买了这个。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真实感。那个在粤菜馆冷漠疏离、在酒吧门口沉默如山、在车上冷硬如冰的男人，竟然会在某个她不知道的时刻，走进一家便利店，为她挑选一瓶解酒的蜂蜜水？

为什么？

是仅存的、属于大哥哥的责任感残余？还是对一个醉酒“陌生人”最基本的、程序化的善意？

她盯着瓶子，神情变幻不定，无措感比在车上时更甚。喝？还是不喝？接受这份“好意”，感觉像是在向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妥协；不喝，又显得自己格外幼稚和矫情。

最终，理智和身体的需求占了上风。她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几口。冰凉的、带着淡淡清甜和蜂蜜特有香气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感。口碑确实不错，那股沉甸甸的眩晕感似乎真的被冲淡了一些，胃里也舒服了不少。脸上残留的酒意红晕，在灯下也渐渐褪去，显露出原本的苍白。

她随手将瓶子放在桌上，走进浴室，用温水匆匆冲洗了一下。热水带走了一些疲惫，也冲淡了酒吧沾染的烟酒气。换上睡衣，她把自己扔进床铺。

灯关了，宿舍重新陷入黑暗。身体很累，脑子却异常清醒。

翻来覆去。

今天发生的每一幕，都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动。酒吧的喧嚣、江惠莲的笑脸、霓虹灯下的冷风、手机屏幕上那个黑色的剪影、那个在夜色中走来的高大身影、车内的窒息沉默、他接电话时冷沉的侧脸……还有，手里那瓶突如其来的、冰凉的蜂蜜水。

懊恼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自己怎么会那么蠢？脑袋一热，就给那个九年都没联系、视自己如陌路的人打了电话？像一个找不到家的、需要被领回去的麻烦？这简直是她干过的最蠢、最丢脸的事！

可懊恼之下，更深处翻涌的，是另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没有回答……关于那个“为什么骗人”的问题，他选择了彻底的沉默。那沉默像一堵厚厚的墙，将她所有的怨怼、所有的困惑，都冰冷地挡在了外面。他甚至吝啬于给她一个敷衍的解释。这比任何尖锐的回应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力的疏远和……受伤。

蜂蜜水的甜味似乎还残留在舌尖，却化不开心底那片沉甸甸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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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带。梅花十三是被宿醉后残留的钝痛和口干舌燥的感觉弄醒的。头沉得像灌了铅，眼皮也沉重得抬不起来。一看手机，已经快十点了！她猛地坐起身，一阵眩晕袭来。

宿舍里静悄悄的，江惠莲的床铺已经空了，想必是早起去约会或者忙别的了。

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趿拉着拖鞋去洗漱。冷水扑在脸上，稍微清醒了一些。昨晚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回涌，带着清晰的尴尬和懊恼。她甩甩头，试图把那瓶蜂蜜水和那张冷脸甩出脑海。

回到书桌前，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想看看时间，解锁屏幕的瞬间，一条来自绿色通讯软件的新消息提示，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劈中了她。

发信人：柒

发送时间：上午 08:27

内容：头还疼吗？

梅花十三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四个字，仿佛不认识它们一样。

他……给她发消息了？

那个九年音讯全无、重逢后形同陌路、昨晚还沉默得如同冰山的柒……主动给她发消息了？

这简直比昨晚在酒吧门口见到他本人还要让她震惊。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宿醉的钝痛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驱散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剧烈地跳动。

他什么意思？是出于昨晚“陌生人”式善意的后续关怀？还是……别的什么？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她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各种猜测、疑虑、甚至一丝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冀，疯狂地交织翻涌。

她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对着手机屏幕，整整一个上午。窗外阳光明媚，宿舍楼外传来学生们的谈笑声，世界鲜活而忙碌。她却像被钉在了这个瞬间，所有的心思都被那四个字牢牢攫住。蜂蜜水空瓶还放在桌角，在晨光下折射着微光，无声地提醒着昨夜的一切并非梦境。

直到手机屏幕自动暗下去，她才像被惊醒般，猛地吸了一口气。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删删改改，打了又删。最终，所有的复杂心绪，都只化作三个同样简短、极力维持平静的字：

不疼了

点击发送。她像耗尽了所有力气，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扰人心神的源头。

起身，抓起桌上的《病理学》课本和笔记，几乎是有些仓促地逃离了宿舍。距离期末考试只剩最后一周了，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在等着她。图书馆里冰冷的秩序感和明确的知识点，此刻成了她最需要的避难所。

然而，走在通往教学楼的林荫道上，初夏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昨晚酒吧门口刺眼的霓虹、车内窒息般的沉默、他递过蜂蜜水时冰凉的指尖、还有手机屏幕上那四个带着魔力的字……却如同顽固的幽灵，一次次试图穿透她强行筑起的理智防线，萦绕不去。

她用力捏紧了手中的书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