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广播里传出教导主任沙哑的声音:"各班文艺委员请注意,校艺术节节目申报截止日期提前至本周五..."
祁焓抬起头,手中的调音器发出刺耳的滴滴声。他正在广播室调试新设备,窗外十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截止日期提前意味着他和陈笙约定的录音计划必须推迟——如果陈笙还愿意继续合作的话。
自从两周前那场雨中奔跑后,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陈笙每天午休都会出现在广播室门口,有时带着新录制的磁带,有时只是安静地听祁焓调试设备。他们不谈听力损失,不谈那场逃课,更不谈彼此越来越长的共处时间。
广播室的门被推开,撞在墙上发出闷响。陈笙站在门口,头发乱糟糟的,右脸颊上还印着睡觉压出的红痕。他手里挥舞着一张纸,眼睛亮得惊人。
"看这个!"
祁焓接过纸张,是艺术节的参赛通知。在"推荐参赛形式"一栏,陈笙用红笔圈出了"原创音乐表演"几个字。
"我们报名吧。"陈笙说。
祁焓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我们?"
"你学小提琴八年,我钢琴十年,加上你的编曲能力和我的录音技术..."陈笙跳到控制台上坐下,双腿晃动着,"完美组合。"
阳光穿过他蓬松的发丝,在控制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祁焓注意到陈笙今天没戴那枚银色耳钉,左耳耳廓完全暴露在光线中,能看清上面细小的血管。
"主题是什么?"祁焓问。
陈笙露出狡黠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喇叭里传出一段熟悉的旋律——学校上下课铃声的变奏版,被处理得扭曲而梦幻。
"《操场下方的河流》。"陈笙说,"我采样了全校师生最熟悉的声音,然后..."
他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波浪线,阳光在指尖跳跃。祁焓突然明白了他的构思:将日常噪音转化为音乐,就像把平凡的校园生活变成一场水下梦境。
"截止日期只剩四天了。"祁焓说。
"所以现在就开始。"陈笙跳下控制台,抓住祁焓的手腕,"音乐教室,三点二十前没人。"
被陈笙触碰的皮肤像通了电流,祁焓下意识地缩回手:"我需要先规划一下..."
"不用规划。"陈笙已经走到门口,回头时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跟着感觉走。"
祁焓的日程表在脑海中尖叫着抗议,但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跟着陈笙穿过长长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成奇妙的二重奏。
音乐教室的钢琴比废弃教室那台好得多。陈笙的手指一碰到琴键就仿佛变了个人,背挺得笔直,眼神专注得近乎锋利。他先弹了一段简单的旋律,然后停下来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
"试试这个。"他把笔记本推给祁焓。
纸上画着奇怪的符号和五线谱片段,像某种密码。祁焓却奇迹般地看懂了——这是陈笙独创的记谱法,混合了传统乐谱和声音波形图。
"你拉小提琴部分,我弹钢琴。"陈笙说,"然后我们叠加环境音采样。"
祁焓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下巴搁在熟悉的腮托上。第一个音符流出时,陈笙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怎么了?"祁焓停下弓。
"你拉琴时的表情..."陈笙歪着头,"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祁焓感到耳根发热。他从小练琴,却从未在别人面前如此放松地演奏过。陈笙的目光像X光,能穿透他所有的完美伪装。
"继续。"陈笙的手指重新放在琴键上,"从第三小节开始。"
琴声与小提琴声交织在一起,起初有些生涩,但很快就找到了平衡。陈笙不时停下来修改谱子,他的耳朵几乎贴在琴板上,仿佛要透过骨骼传导来感受声音。
"等等。"祁焓突然放下琴弓,"刚才那段再来一次。"
陈笙重复了最后四个小节。祁焓皱眉:"你降了半个音。"
"什么?"
"钢琴的D降了半音。"祁焓走到钢琴旁,指向那个琴键,"你弹的是D♭而不是D。"
陈笙的表情凝固了。他缓慢地按下那个键,然后猛地站起来,钢琴凳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你听出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祁焓点头:"很明显啊。"
"不,不明显。"陈笙抓住祁焓的肩膀,"那个键的调音器坏了,音高偏差只有12音分,连专业调音师都未必能察觉。"
阳光斜斜地照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灰尘在光束中狂舞。祁焓突然明白了陈笙为何如此激动——他拥有绝对音感,却同时承受着听力损失,这种矛盾近乎残酷。
"这证明你的耳朵比机器还准。"祁焓试图缓和气氛。
陈笙松开手,苦笑了一下:"讽刺的是,我能听出12音分的偏差,却听不清同桌说话的声音。"
他坐回钢琴前,重重地按下那个走音的D键。琴弦在共鸣箱里震颤,发出沉闷的声响。祁焓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拿起小提琴继续演奏。
三小时后,他们完成了《操场下方的河流》的雏形。陈笙将录音导出到电脑上,加入环境音采样——操场上的呐喊、实验室的仪器声、图书馆的翻页声,全部被处理成水下气泡般的音效。
"完美。"陈笙按下播放键,身体随着节奏轻轻摇晃,"绝对能拿第一。"
祁焓看着陈笙的侧脸,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这一刻的陈笙毫无防备,眼中闪烁着纯粹的热情,与平日那个玩世不恭的转学生判若两人。
"为什么选择音乐?"祁焓脱口而出,"既然听力..."
陈笙的手指停在键盘上:"正因为会消失,才更要记住。"他转过脸,阳光在眼中熔化成金色的液体,"就像你现在看到的阳光,十年后回忆起来,会记得它是温暖的、跳跃的、有形状的。"
祁焓突然很想把这一刻的陈笙录下来——不是用录音机,而是某种更持久的介质。他想记住这个在阳光下谈论声音消失的少年,记住他眼中流动的金色。
"明天继续?"收拾琴谱时祁焓问。
陈笙点头:"四点二十,老地方。"
"等等,四点二十我要去..."
"参加化学竞赛辅导,我知道。"陈笙狡黠地笑了,"所以我跟你们辅导老师说了,今天提前到三点开始。"
祁焓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陈笙背上包,"顺便说,你们老师真的很喜欢谈论他发表在《无机化学学报》上的论文。"
祁焓哑口无言。陈笙不仅记住了他的日程表,还擅自改动它——这应该让他恼火才对。但奇怪的是,他只觉得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像阳光下的蜂蜜缓慢流淌。
"明天见,优等生。"陈笙挥挥手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成奇特的节奏。
第二天中午,祁焓正在广播室整理参赛表格,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一个陌生女孩站在门口,穿着和陈笙同款的深灰色卫衣,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她的眼睛和陈笙一样是浅褐色的,但眼神锋利得多。
"你是祁焓?"女孩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硬度。
祁焓点点头,手中的表格散落一地。
"我是陈笙的姐姐,陈默。"她大步走进来,将一个小药瓶拍在桌上,"他昨晚又没吃药。"
药瓶上的标签写着"改善耳蜗微循环",瓶底贴着用药时间表——每天两次,饭后服用。祁焓注意到最后三次的记录都空着。
"他这几天都和你在一起?"陈默问。
"我们在准备艺术节节目..."
"艺术节?"陈默冷笑一声,"他两年没碰钢琴了,现在突然要表演?"
祁焓想起陈笙说过他十四岁开始听力下降,但没提过放弃钢琴的事。阳光突然变得刺眼,百叶窗的影子在地板上像一道道伤疤。
"他没告诉你他曾经是钢琴神童?"陈默的声音低了下来,"十岁拿全国青少年组冠军,十二岁被柯蒂斯音乐学院预录取。"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祁焓的脑海中闪过陈笙弹琴时专注的侧脸,那种专业素养确实不是普通爱好者能有的。
"十四岁确诊后,他拒绝所有演出和比赛。"陈默拿起药瓶晃了晃,"说不想被人当成'可怜的聋子弹琴小孩'。"
她将药瓶塞进祁焓手里:"现在他居然为了你要重新上台。所以请你,务必盯着他按时吃药。"
陈默离开后,广播室突然安静得可怕。祁焓盯着那个小药瓶,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陈笙从未提起的过往,他引以为傲的绝对音感,他弹琴时近乎虔诚的表情——一切突然都有了新的含义。
下午四点十五,祁焓提前来到音乐教室。陈笙已经在那里,正专注地调试录音设备。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背上,将灰色卫衣晒出温暖的气息。
"你姐姐来找我了。"祁焓直接开口。
陈笙的手指僵在旋钮上,背影明显绷紧了。他慢慢转过身,脸上是祁焓从未见过的防备表情。
"她说了什么?"
"说你曾经是钢琴神童,说你拒绝柯蒂斯的offer,说你..."祁焓举起药瓶,"连续三天没吃药。"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陈笙的眼神逐渐变冷,像阳光下的冰。
"她还真是多管闲事。"他最终说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为什么不告诉我?"祁焓向前一步,"我们每天都在讨论音乐,你却隐瞒这么重要的事?"
"重要吗?"陈笙突然提高音量,"我的过去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祁焓也提高了声音,"你在逃避自己的天赋,就因为..."
"就因为什么?"陈笙猛地站起来,钢琴凳倒在地上发出巨响,"因为我不想被人同情?因为我想靠现在的作品赢得认可,而不是过去的头衔?"
窗外的云遮住了太阳,教室突然暗了下来。陈笙的胸口剧烈起伏,左耳耳廓在发丝间若隐若现,那道小小的疤痕现在看起来像个月亮。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隐瞒。"祁焓努力控制着声音。
"那你呢?"陈笙反问,"你隐瞒过多少次真实感受?为了维持'完美学生'的形象?"
这句话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刺入祁焓的软肋。他张口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陈笙看透了他,就像他自以为看透了陈笙一样。
"我们还要继续参赛吗?"祁焓最终问道。
陈笙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云都散开了。阳光重新照进来时,他弯腰扶起钢琴凳:"当然,截止日期不是明天吗?"
接下来的排练气氛凝重。他们机械地完成合奏,修改细节,叠加音效,却再也没有之前的默契。祁焓的小提琴声变得拘谨,陈笙的钢琴也失去了灵动。傍晚六点,陈笙突然合上琴盖。
"今天就到这里吧。"
他收拾东西的速度很快,几乎是逃跑般地离开教室,连那盘《操场下方的河流》的母带都忘了拿。祁焓独自站在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晚上八点,祁焓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化学竞赛题和那盘母带。窗外的天空已经全黑,偶尔有雨滴打在玻璃上。天气预报说今晚有暴雨,但他懒得关窗。
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他们创作的曲子。在第三分十二秒处,陈笙加入了一段奇怪的音效——像是远处雷声被拉长、扭曲,又像是某种哭泣的回声。祁焓突然想起陈笙说过,这是他听力开始恶化的年龄录制的。
雨越下越大,风把窗帘吹得猎猎作响。祁焓抓起雨伞和那盘母带冲出门,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裤脚。他跑向学校,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必须在一切消失前抓住什么。
学校的铁门已经锁了,但祁焓知道保安室后面的矮墙可以翻过去。雨水让墙面变得湿滑,他摔了两次才爬上去,手掌擦破了皮。落地时右踝传来一阵剧痛,但他顾不上查看,一瘸一拐地向教学楼跑去。
顶楼天台的门通常锁着,但祁焓知道锁早就坏了。推开门,暴雨立刻迎面扑来。天台空荡荡的,只有雨水在水泥地上溅起无数水花。祁焓正要转身离开,却看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身影。
陈笙坐在雨水里,背靠着通风管道,全身已经湿透了。他抬头看见祁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冷漠。
"来拿母带。"祁焓举起磁带,雨水立刻打湿了它,"我们的参赛作品。"
陈笙没有回答,只是移开了目光。祁焓走到他身边坐下,雨水立刻浸透了他的衣服。他们肩并肩坐在暴雨中,谁都没有说话。
"十四岁那年,"陈笙突然开口,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我在一场比赛中弹错了最简单的音阶。所有人都说没关系,但我听得出来——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祁焓屏住呼吸,生怕打断这难得的坦白。
"从那以后,我讨厌钢琴,讨厌比赛,讨厌人们说'可惜了'。"陈笙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击着不规则的节奏,"直到遇见你。"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陈笙的侧脸。祁焓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冲破肋骨。
"遇见我?"
"你听出了那个走音的D,却没说'可惜'。"陈笙转过脸,雨水在他的睫毛上闪烁,"你说'这证明你的耳朵比机器还准'。"
雷声在远处轰鸣,祁焓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放下伞,抓住陈笙的手按在自己喉咙上:"感受这个。"
"什么?"
"我说话时的振动。"祁焓慢慢地说,"即使听不见,你也能感觉到,对吗?"
陈笙的手指微微颤抖,雨水从两人交叠的手上流下。祁焓继续说话,让声带的振动通过指尖传递:"声音不只是听觉,还有触觉,记忆,甚至..."
他突然停下,因为陈笙的手移到了他的胸口。隔着湿透的衬衫,他能感觉到陈笙手掌的温度。
"心跳。"陈笙轻声说,"也是一种振动频率。"
雨势渐小,云层间透出一丝月光。陈笙突然站起来,拉着祁焓走到天台中央。他脱掉湿透的外套铺在地上,示意祁焓躺下。
"干什么?"祁焓疑惑地问。
"用身体听雨。"陈笙已经躺下,闭上眼睛,"柏油地面传导低频振动比空气更好。"
祁焓学着他的样子躺下,后脑勺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起初他只感到不适,但渐渐地震动真的传来了——雨滴撞击地面的节奏,远处雷声的余韵,甚至地下水管中水流的声音,全部通过骨骼传导进入他的内耳。
"这是..."祁焓惊讶地睁开眼。
"我听音乐的方式。"陈笙侧过脸,月光在他的瞳孔中投下银色的光点,"当高频消失后,我学会了用全身去听。"
祁焓突然明白了陈笙那些奇特创作的来源——他不是在记录声音,而是在捕捉整个世界振动的本质。这个躺在雨中的少年,用常人无法想象的方式重建了自己与声音的联系。
"参赛作品还差一个结尾。"祁焓说。
陈笙笑了,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我知道。"
他们躺在天台上,任由细密的雨水打在脸上。祁焓突然不着急了,不着急完成作品,不着急回家,不着急规划明天。此刻,只有雨声、心跳声和身边这个人的呼吸声,构成了世界上最完美的和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