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当天,后台挤满了化妆更衣的学生。祁焓站在角落调试小提琴,琴弓在指间微微发抖。这是他第一次参加非古典音乐比赛,也是第一次和陈笙同台演出。
"紧张?"陈笙突然出现在身旁,递来一杯温水。他今天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衬得肤色愈发苍白,左耳的银色音符耳钉在舞台灯光下闪闪发亮。
祁焓接过水杯,指尖碰到陈笙的手背,温度比平时高:"你发烧了?"
"没事。"陈笙迅速缩回手,"可能是后台太闷了。"
主持人的声音从舞台传来:"接下来有请高二(7)班陈笙与高三(4)班祁焓带来的原创音乐表演《操场下方的河流》!"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祁焓深吸一口气,跟着陈笙走上舞台。刺眼的聚光灯下,观众席只是一片模糊的黑暗。他瞥见前排评委席上几个老师交头接耳——其中就有教导主任张老师,正皱着眉头看节目单。
陈笙在钢琴前坐下,手指悬在琴键上方三厘米处,像两只蓄势待发的白鸟。祁焓将小提琴抵在下巴下,向他点点头。
第一个音符流出的瞬间,祁焓就察觉到不对劲。陈笙的起拍比平时快了半拍,而且力度控制异常——左手和弦太重,右手旋律又太轻。当进入第二小节时,陈笙明显迟疑了一下,差点错过节拍。
祁焓用小提琴强音带回了节奏,同时向陈笙投去询问的眼神。陈笙没有抬头,但祁焓看见他的左手悄悄按在耳后,指节发白——那是他听力不适时的习惯动作。
演出进行到三分十二秒,灾难发生了。陈笙突然完全停下,双手悬在琴键上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得像被拔掉电源的机器人。台下的窃窃私语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祁焓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在千分之一秒的抉择中,他做了个从未排练过的动作——放下小提琴,快步走到舞台右侧的投影仪旁,从口袋里掏出U盘插了进去。
"抱歉,技术调整。"他对观众席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镇定。
投影仪亮起,将声波可视化软件界面投在舞台后方的白墙上。祁焓迅速导入他们的音轨文件,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五彩斑斓的声波图案——低音是深蓝色的波浪,高音是金红色的尖峰,中频则是绿色的森林。
"现在请欣赏《操场下方的河流》视觉版。"祁焓说着回到钢琴旁,俯身在陈笙耳边低语,"跟着屏幕上的波形弹。"
陈笙的瞳孔微微扩大,但立刻理解了祁焓的意图。他的手指重新落在琴键上,这次不再依赖听觉,而是盯着墙上的声波图案调整节奏和力度。祁焓拿起小提琴加入,两人形成一种奇妙的配合——陈笙负责主旋律,祁焓则根据波形补充和声。
音乐变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当陈笙完全放开对"正确"演奏的执念,音符开始以全新的方式流动。一段原本平淡的过渡乐句突然迸发出爵士乐般的即兴魅力,而高潮部分则因为节奏的微妙错位产生了令人心颤的张力。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后,全场静默了三秒,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祁焓看见评委席上的张主任竟然站了起来,眼镜片上反射着激动的光芒。
"天才的临场应变!"一位音乐评委赞叹道,"将技术故障转化为艺术创新!"
回到后台,陈笙立刻瘫坐在长凳上,手指仍在微微颤抖。祁焓递给他一瓶水,发现他的额头滚烫。
"左耳完全听不见了,是不是?"祁焓压低声音问。
陈笙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你怎么..."
"你弹错的是高频部分的音符。"祁焓在他身边坐下,"而且你一直用右耳对着钢琴。"
陈笙的喉结上下滚动,最终点了点头:"早上起来就发现左耳像塞了棉花,连手机铃声都听不见了。"
"为什么不取消表演?"
"因为..."陈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耳钉,"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演出,也可能是我的最后一次。"
后台的灯光突然变得刺眼,照出陈笙眼下的青黑阴影。祁焓想起那瓶被遗忘的药,想起陈默说的"进行性听力损失",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恭喜你们获得创新艺术奖!"文艺部长突然冲进来,"评委说你们的视觉化创意太棒了!"
陈笙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接过奖状时手指擦过祁焓的手背,温度高得吓人。
"你得去医院。"祁焓皱眉。
"先等颁奖结束。"陈笙固执地说。
领奖台上,闪光灯亮成一片。祁焓扶着陈笙的胳膊,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当主持人请他们发表获奖感言时,陈笙突然将话筒推给祁焓。
"这个创意完全来自我的搭档。"他说,声音因为发烧而沙哑,"他证明了音乐不仅是听觉,更是..."
陈笙停顿了一下,目光与祁焓相接:"...是心灵的共振。"
台下的掌声再次响起,但祁焓只听见自己血液冲刷鼓膜的声音,和陈笙那句"心灵的共振"在脑海中不断回响。
颁奖典礼后,祁焓坚持送陈笙去医院。急诊室的荧光灯下,医生检查了陈笙的耳朵,表情越来越严肃。
"突发性感音神经性耳聋。"医生最终诊断,"左耳听力阈值降到85分贝,几乎是全聋了。"
"能恢复吗?"祁焓问,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先住院观察,用激素和改善微循环的药物冲击治疗。"医生翻着病历,"你们家长呢?"
陈笙摇摇头:"我姐在出差,我自己签字就行。"
祁焓看着陈笙在同意书上签下名字,笔迹因为发烧而歪歪扭扭。护士来给他输液时,陈笙已经昏昏欲睡,但还固执地抓着祁焓的手腕。
"母带..."他含糊地说,"在我书包里...帮我..."
"我会处理好。"祁焓轻声承诺,"你先休息。"
陈笙的手指慢慢松开,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阴影。祁焓轻轻拨开他额前汗湿的头发,发现那枚银色耳钉后面藏着一道细小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划伤的痕迹。
走出医院时天已经全黑了。祁焓打开手机,发现七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母亲。他深吸一口气回拨过去,母亲的声音立刻刺入耳膜:
"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去上竞赛辅导?张主任说你参加什么艺术节?"
祁焓将手机拿远了些:"我搭档生病了,刚送他去医院。"
"那个聋孩子?"母亲的话像一盆冷水浇下,"祁焓,你最近太不像话了。马上回家,有重要事情告诉你。"
家里的气氛比医院还凝重。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摆着一份装帧精美的文件夹,上面印着某国际教育集团的logo。
"瑞士洛桑学院的交换生项目。"母亲开门见山,"我已经帮你申请到了,下个月就走。"
祁焓的耳中突然响起尖锐的耳鸣,像一台老式电视机失去信号时的噪音。他盯着那份文件,上面的字母扭曲成无法辨认的符号。
"我没打算出国。"他听见自己说。
"这由不得你。"母亲的声音冷静而锋利,"你的SAT成绩和竞赛奖项足够申请任何常春藤,但这个交换项目是敲门砖。"
祁焓抬起头,发现母亲已经换上了那套她称之为"战袍"的深蓝色套装——每次去学校"交涉"他的升学事宜时都会穿。
"是因为陈笙吗?"他直接问道。
母亲的表情微微动摇:"张主任说你这一个月变了个人。逃课、不按时交作业、整天和那个问题学生混在一起..."
"他不是问题学生!"祁焓的声音在客厅里炸开,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懂音乐,更有才华..."
"然后呢?"母亲冷笑,"一个听力有问题的孩子能有什么音乐前途?祁焓,现实点。你的未来在顶尖大学,不是在什么地下乐队。"
祁焓的手紧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他突然意识到,母亲早就调查过陈笙,知道他的一切——听力问题、转学经历、甚至可能连他家的情况都一清二楚。
"我不去瑞士。"他一字一顿地说。
母亲的表情变得陌生:"那你就别想拿到一分钱大学学费。"
那晚,祁焓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医院的消毒水味还留在他的衣服上。手机震动起来,是陈笙发来的短信:【医生说三天后可能恢复一些听力。母带怎么样了?】
祁焓想起陈笙书包里的那盘磁带,他们参赛作品的原始录音。他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前,从包里取出磁带放进播放器。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音乐流淌而出,比舞台上呈现的更加纯粹。没有视觉干扰,没有临场紧张,只有钢琴与小提琴的对话,像两个灵魂在黑暗中摸索彼此。当放到三分十二秒——陈笙失聪那一刻录制的段落时,祁焓突然发现了一个从未注意的细节:在钢琴声突然紊乱的同时,背景里有陈笙几乎不可闻的吸气声,像是疼痛的哽咽。
祁焓反复听这一段,心脏揪紧。他打开电脑,导入音轨文件,用软件放大那段背景音。随着降噪和增益处理,那个瞬间变得清晰起来——陈笙确实在疼痛中坚持完成了录音。
凌晨两点,祁焓做了一个决定。他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空白磁带,放进录音机,然后按下录音键。
"第一天。"他对着麦克风轻声说,"现在是凌晨两点十六分,我刚从医院回来。陈笙的左耳突然失聪了,但我们的演出意外获得了创新奖..."
录音结束后,祁焓给磁带贴上标签,写上日期和"声音日记1"。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觉得必须把这一切记录下来,用比文字更真实的方式。
第二天一早,祁焓带着水果和换洗衣物去医院。推开病房门时,陈笙正靠在床头摆弄一个小型录音机,窗外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金边。
"你在录什么?"祁焓放下袋子。
"医院的环境音。"陈笙按下停止键,"凌晨三点的心电监护仪声,护士交接班的脚步声,还有..."他顿了顿,"窗外那只一直叫的鸟。"
祁焓拿出自己录的那盘磁带:"巧了,我也开始做声音日记了。"
陈笙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接过磁带放进录音机。当祁焓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时,他的表情变得异常柔软。
"你连日期时间都报得这么精确。"他轻笑道,声音因为发烧而沙哑。
"习惯了。"祁焓耸肩,在床边坐下,"感觉好些了吗?"
陈笙点点头,指了指左耳:"能听见一点了,虽然像隔着十层棉花。"他停顿了一下,"你昨天回去...没事吧?"
祁焓想起母亲的交换生威胁,胸口发闷。但他只是摇摇头:"没什么重要的。"
陈笙敏锐地看了他一眼,但没有追问。阳光透过窗帘照在病床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带。他忽然抓住祁焓的手,按在自己的喉咙上。
"感觉到了吗?"他说话时声带的振动通过指尖传来,"这就是我现在听到自己声音的方式。"
祁焓的手指微微发颤。陈笙的皮肤很烫,脉搏在指尖下跳动,像一首无声的歌。
"我妈妈想送我去瑞士当交换生。"他突然说出口。
陈笙的呼吸停滞了一瞬,然后恢复正常:"什么时候?"
"下个月。"
"你会去吗?"
祁焓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我不知道。"
陈笙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鸟都飞走了。最终他松开手,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
盒子里是一枚银色耳钉,形状是个小小的声波图案。
"和我这个是一对。"陈笙指了指自己左耳的耳钉,"你戴右耳,这样我们就能..."
"组成一个完整的声波。"祁焓接上他的话,喉咙突然发紧。
陈笙笑了,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无论你在哪里,听到什么频率。"
三天后,陈笙的听力恢复了一部分,医生允许他出院但要求定期复查。祁焓去接他时,发现陈默已经在办手续了。她看到祁焓,表情复杂地递给他一个文件夹。
"陈笙的完整听力报告。"她低声说,"他说你应该知道全部真相。"
文件上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但祁焓一眼就看到了关键句:"进行性感音神经性耳聋,预计五年内高频听力将完全丧失,不排除全聋可能。"
纸张在手中变得沉重无比。祁焓抬头寻找陈笙的身影,看见他站在医院门口的阳光里,正在录什么东西,表情专注而平静,仿佛手中拿着的不是录音机,而是对抗时间与遗忘的武器。
回学校的路上,陈笙突然拉着祁焓拐进一家乐器行。
"我想录个新作品。"他试弹着一架三角钢琴,"用你送我的那盘磁带。"
店主认出他们是艺术节获奖者,热情地提供了免费录音间。陈笙坐在钢琴前,示意祁焓戴上监听耳机。
"这首叫《白噪音》,"他说,"给所有即将消失的声音。"
琴声响起时,祁焓闭上了眼睛。这不是他们合作过的任何风格,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纯净旋律,像清晨第一缕阳光下的露珠。在高潮部分,陈笙突然加入了一段熟悉的动机——是他们参赛作品中那段三分十二秒的变奏,但这次完整而舒展,不再有疼痛的哽咽。
录音结束后,陈笙将母带递给祁焓:"送你的。"
"这不是用我的磁带录的吗?"祁焓疑惑地接过。
"所以物归原主。"陈笙狡黠地笑了,"顺便说,我复制了一份。"
回校后的第一节课,祁焓被叫到教务处。推开门,他看见母亲正和张主任交谈甚欢,桌上摆着那份瑞士交换生申请表,已经盖上了学校公章。
"祁焓来了。"母亲笑容完美,"张主任已经同意优先推荐你的交换申请。"
祁焓的手指摸到右耳上新穿的耳洞,金属的凉意让他清醒。他想起陈笙在医院阳光下录音的样子,想起《白噪音》中那段透明的旋律,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我需要考虑。"他平静地说。
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什么?"
"我说,我需要考虑。"祁焓直视她的眼睛,"这不是我申请的项目,也不在我的计划内。"
张主任尴尬地咳嗽起来。母亲的脸色变得铁青,但当着校领导的面不好发作。离开前,祁焓注意到母亲办公桌抽屉没关严,里面露出一叠文件——最上面是陈笙的学籍档案。
那天晚上,祁焓录下了第二盘声音日记。他描述了母亲的愤怒,学校的压力,以及自己前所未有的迷茫。录音结束后,他取出陈笙送的《白噪音》磁带,在背面发现一行小字:
"无论你做什么选择,记得有些频率只能用心听。——S"
窗外,十月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祁焓按下播放键,让琴声充满整个房间,同时轻轻抚摸右耳上的声波耳钉。在这一刻,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平静,仿佛终于听见了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声音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