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合上那本《优秀学生行为规范》，封面上烫金的"达标"两个字在台灯下闪闪发亮，刺得眼睛发酸。这个书名就像一面镜子，照出我十五年来所有的"不合格"。

我妈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草稿纸上画叉——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养成了这个习惯：每次他们定下一个新规矩，我就在纸上画一个叉。到现在，这张A4纸已经快被黑色的"×"填满了，像一张被轰炸过的地图。纸的边缘已经卷曲发黄，就像我逐渐枯萎的童年。

"又在发什么呆？"她把一杯热牛奶放在我桌上，杯底磕到木头发出一声闷响，"趁热喝，补脑。"她的声音里带着那种特有的疲惫感，仿佛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知道她刚下班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下那件沾着食堂油渍的工作服。

牛奶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我用笔尖轻轻戳破，看着它皱缩成一小团。这杯奶和昨天、前天、大前天的没有任何区别，就像我的生活。我盯着杯子里微微晃动的白色液体，突然想起上周生物课上学到的知识：牛奶中含有乳糖，而亚洲人普遍缺乏分解乳糖的酶。多么讽刺啊，我妈坚持了十年的"补脑秘方"，可能正是让我每天早自习跑厕所的元凶。

"下周期中考试，复习得怎么样了？"她站在我身后，影子投在练习册上，把余弦函数图像拦腰截断。她的影子总是比实际身材高大许多，像一座移动的纪念碑。

"还行。"我盯着那个被阴影吃掉的坐标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知道这个回答会引发什么，就像按下了一个固定程序的启动键。

"什么叫还行？王阿姨家儿子这次月考又考了年级前十，人家每天学习到十二点......"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我的书架，那上面整齐排列着各种《考点精讲》和《满分攻略》。

我机械地数着她话里出现的比较对象：王阿姨儿子、李叔叔女儿、张老师侄子......总共五个，比上周少两个，可能因为她今天赶着去跳广场舞，没时间发挥。我的大脑自动把这些名字归档到"别人家孩子"的文件夹里，这个文件夹在我心里已经占据了太多存储空间。

"李梦这次英语考了多少分？"她突然话锋一转，手指停在一本《新概念英语》上。我注意到她的指甲油剥落了一小块，像一面褪色的旗帜。

"138。"我老实回答。

"你看看！人家一个女孩子都能考这么高，你一个男生......"她的声音渐渐变成一种熟悉的背景噪音。我盯着墙上贴着的"学习计划表"，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时间安排，连上厕所都被精确控制在五分钟内。表格最下方用红笔写着："今日事今日毕"，但没人告诉我，如果毕不了会怎样。

她终于结束训话，临走前又回头补充："对了，你爸说这次要是能进年级前五十，就给你买那双篮球鞋。"这个承诺像一阵风，轻飘飘地从我耳边掠过。我已经学会不对这种话抱任何期待，毕竟上个学期"考进前一百就带你去迪士尼"的承诺，最后变成了"等高考完再说"。

门关上的瞬间，我长舒一口气，仿佛刑满释放的囚徒。桌上那杯牛奶已经凉了，表面凝结的奶皮像一层薄薄的痂。我把它推到桌角，那里已经积了一圈奶渍，记录着无数个类似的夜晚。

风从窗缝钻进来，把桌上那张"叉纸"吹到了地上。我弯腰去捡，膝盖撞到桌腿发出闷响，但这点疼痛已经引不起任何反应。纸张背面不知什么时候被我用铅笔写满了小字，可能是某次家长会后梦游般的产物：

"达标指南

1. 早晨5:30起床背单词（实际用来补昨晚没写完的作业）

2. 放学立刻回家（绕远路经过游戏厅算'体育锻炼'）

3. 每天课外阅读30分钟（《斗罗大陆》夹在《鲁迅全集》里）

4. 周末参加'有益身心的活动'（在补习班课桌下画漫画）

......"

这些文字像一串密码，记录着我微不足道的反抗。最下面有行更淡的字迹，橡皮擦过很多次，勉强能认出是："我想养只狗。"这是我唯一一次向他们提出的请求，得到的回答是："等你考上重点高中再说。"现在我已经在重点高中了，但他们说："等高考完再说。"

我爸常说，人生就像打游戏，要不断通关才能升级。可惜他们从没告诉我，这个游戏没有存档点，没有复活币，而且攻略手册是错的。更可怕的是，当你终于打到最后一关时，他们会突然宣布游戏规则改了。

此刻，台灯的光圈罩着桌上三样东西：没喝完的牛奶、画满红圈的试卷，和那本崭新的《优秀学生行为规范》。我翻开第一页，主编的名字下面印着一行小字："本书由全国著名教育专家审定。"

我拿起铅笔，在"著名"两个字上画了个叉。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上周的历史测验，有一道题问什么是"无声的反抗"，我当时没答上来。现在我知道了，就像这样——在一本正经的书页上，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黑色记号。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给书桌镀上一层冷银色。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童话：一个男孩在墙上画了一扇门，结果那门真的打开了。我拿起铅笔，在练习册的空白处画了一扇小小的门，但这次，什么奇迹都没有发生。

远处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我爸在看晚间新闻。女主播正在报道某地高考状元的学习经验："......每天学习18个小时，从不玩手机......"我轻轻合上书本，封面上"达标"两个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我知道，明天早上五点半，闹钟会准时响起，牛奶会准时出现在桌上，我妈会准时说出那句："抓紧时间，别磨蹭。"而我会继续在这个名为"达标"的迷宫里打转，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出口。

但今晚，就在这一刻，我允许自己暂时不达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