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哭泣

李媚娘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穹，寻求他的意见。目光相接的瞬间，她微微一怔。穹的眼神依旧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但此刻，在那片凝固的金色琥珀深处，似乎极其微弱地、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不再是完全的虚无，而是……一丝难以言喻的生气？一丝……让她莫名读懂的意味：听你的。

这份无声的信任，让媚娘心中最后一点犹豫烟消云散。她深吸一口气，将手坚定地放进了姬子温暖的手心：“嗯！”

姬子脸上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如同暖阳驱散阴霾：“好极了。我想小三月和丹恒知道后，一定会很高兴的。”她转身，裙摆轻扬，“跟我来吧。”

成为一名无名客啊……

李媚娘跟在姬子身后，脚步有些虚浮。预想中的激动并未如期而至，心头反而弥漫开一种沉甸甸的、带着苦涩的平静。或许，是这一天经历的残酷现实，早已将同人里那些关于“温暖大家庭”的幻想滤镜打得粉碎。成为无名客，与其说是追寻梦想，不如说是走投无路下的唯一选择。

那个美好的“家”，真的存在吗？她还能抱有一丝期待吗？

“姬子小姐……”媚娘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迟疑。

“嗯？”姬子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您……允许我们上车，应该……不止是因为刚才您说的那些原因吧？”媚娘鼓起勇气，目光投向姬子深邃的金瞳，“是……因为穹体内的星核吗？”这是她心头最大的疑虑，也是她无法完全信任这份“温情”的根源。

姬子脸上并未露出被戳破的尴尬，反而坦然地点了点头：“「星核」是首要原因，但并非唯一的原因。”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旁沉默如雕塑的穹，“穹的实力我们有目共睹，末日兽在你面前不堪一击，控制星核对你也绝非难事。”她的语气带着肯定，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她重新看向媚娘，眼神变得柔和而深邃：“除了这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此刻，她们已站在了宏伟的星穹列车旁。流线型的金属车体在空间站柔和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巨大的车窗后透出温暖的光芒，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你们都很迷茫。”姬子的声音清晰而温和，仿佛能穿透人心，“我不知道你们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我想，那并不重要。”她心中了然，这两人所谓的“失忆”多半是托词，列车上谁没有不愿提及的过往？只要他们安分守己，深究毫无意义，反而可能破坏这份脆弱的平衡。重要的是现在，是未来。

“我能感觉到，真正困扰你们的，并非遗失的过去，而是悬而未决的未来。”姬子的目光仿佛能看透媚娘心底的不安与茫然，“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更看重未来的人。过去已成定局，再难更改。但未来不同，它充满变数，蕴藏着无限的可能。”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也暗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迷茫的灵魂最需要方向，而列车，就是她提供的方向。抓住媚娘对未来的不安，就等于间接握住了穹的缰绳。能动摇穹的只有媚娘，而能影响媚娘的，列车上有很多方法。这份“温情”的关怀，是真心，也是无形的网。

“所以，我邀请你们的最后一个原因，是希望你们能在这趟穿梭群星的旅途中，在一次次的开拓与相遇中，找到属于你们自己的答案，找到破开迷茫、通向未来的那条路。”

李媚娘怔怔地望着姬子。那双温暖的金色眼眸，那番真诚而充满希望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死死压抑的心防。

“妈妈……”一个破碎的、带着无尽思念和委屈的音节，不受控制地从她颤抖的唇间溢出。随即，积蓄了整整一天的恐惧、痛苦、委屈、对陌生世界的惶惑、对可能再也回不去的家的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呜……”她猛地捂住脸，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从指缝中汹涌而出。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怎么了？”姬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崩溃惊了一下，连忙上前一步。

这一次，穹的动作似乎比之前抹泪时“熟练”了一点点。他再次伸出手指，有些笨拙地试图去擦拭媚娘脸上奔流的泪水，却越擦越多。

“没、没什么，我自己来……”媚娘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哽咽着：“抱、抱歉……我只是……只是突然感觉……好难受……”她无法解释这撕心裂肺的思乡之痛，只能归咎于“难受”。她是一个“失忆”的人，她不能说出那个遥远的、再也触碰不到的家。

然后，一具带着血腥气和冷硬触感的身体靠了过来。穹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僵硬地伸出手臂，将她整个人用力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他的动作生涩无比，浑身肌肉绷得像块石头，仿佛这个安慰他人的动作早已被遗忘在遥远的过去，此刻重新拾起，充满了不协调的陌生感。他衣服上尚未干透的虚卒“血液”蹭了媚娘一脸，那冰冷黏腻的触感和刺鼻的腥气，非但没有让她不适，反而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她的理智。

“呜啊啊啊——！！！”凄厉的哭嚎声被闷在穹的胸膛里，变得破碎而压抑。

李媚娘放声嚎啕，像是要将自心脏骤停、灵魂被抛入这陌生宇宙以来，所承受的所有痛苦、恐惧、惊慌、委屈、无助和深不见底的悲哀，连同这短短不到一天内经历的血腥、死亡、背叛感、对姬子话中潜台词的恐惧、以及巨大的精神冲击，都一股脑地哭喊出来。

姬子看着相拥的两人，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着长辈对晚辈真切的慈爱，也有一丝深沉的、看透世事的悲悯。她轻轻走上前，没有开口说什么空洞的安慰，只是伸出温暖的手，温柔而安抚性地、一下下轻轻拍打着媚娘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背脊。

更多的她也做不了——穹把媚娘抱得太紧，仿佛那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哭吧，孩子。

姬子在心里默念。

趁现在还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哭泣，就尽情地哭出来吧。

在这个生命如草芥、死亡是常态的残酷宇宙里，能拥有这样一场毫无保留的宣泄，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奢侈和幸运。

把心里的苦，心里的痛，心里的恐惧和思念，都哭出来吧。

哭完了，擦干眼泪，才能继续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