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总带着股缠绵劲儿,把绍兴东湖的石板路润得发亮。阿秀蹲在自家后门的河埠头,手里搓着件靛蓝粗布衫,眼睛却瞟着对岸那座爬满青藤的老宅院。
宅院的朱漆大门虚掩着,门楣上那块“沈府”匾额被雨水打得起了卷,像极了沈老爷子临终前没闭紧的眼。阿秀的娘总说,那扇门里锁着的不只是沈家人的过往,还有她们陈家两代人的病根。
“阿秀!水凉,快上来。”娘的声音从堂屋飘出来,带着惯有的沙哑。阿秀应着,把拧干的衣衫搭在竹竿上,水珠顺着布纹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圆。
她知道娘又在想外婆的事了。外婆年轻时是沈府的绣娘,一手苏绣出神入化,尤其擅长绣鸳鸯。沈老爷的独子沈文舟,便是被外婆绣在荷包上的那对戏水鸳鸯勾了魂,非要娶这个出身寒微的绣娘。
沈老爷子把茶盏往八仙桌上一掼,碎裂的瓷片溅起的茶水,烫红了外婆的手背。“我们沈家的门,不是谁都能进的。”他说这话时,鬓角的白须都在抖。
后来的事,阿秀是听巷口的三婆说的。沈文舟偷偷攒了盘缠,想带外婆远走高飞,却在动身那晚被沈老爷子锁进了阁楼。外婆等在码头的乌篷船里,从月上中天等到晨雾漫过船舷,等来的只有沈府管家送来的一锭银子和一句话:“公子病了,忘了前尘吧。”
外婆没要那银子,回了乡下,不久便查出怀了身孕。阿秀的娘就是那个孩子,只是外婆再也没拿过绣花针,临终前攥着半块染了茶渍的鸳鸯绣片,说那是沈文舟偷偷塞给她的。
“阿秀,发什么呆?”娘端着针线笸箩出来,指着对岸,“沈府的后人回来了,听说要修祠堂。”
阿秀抬头,正看见个穿灰布长衫的年轻男人站在沈府门口,手里拿着张泛黄的图纸,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外婆绣片上的男子。
男人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望过来,阿秀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水面上的乌篷船轻轻晃着,把两岸的倒影搅得模糊,像极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
夜里,阿秀翻出压在箱底的那个旧木盒,里面放着外婆留下的半块绣片。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那只缺了伴的鸳鸯,羽毛上的金线还在微微发亮。忽然,她听见院墙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像有人在雨打芭蕉的声音里,寻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阿秀去河埠头打水,看见沈府门口摆着几盆新栽的兰草。穿灰布长衫的男人正蹲在那里摆弄,晨光落在他侧脸,竟让她想起外婆说过的,沈文舟总爱在书房养兰草。
“姑娘,请问这附近有会修旧绣品的人吗?”男人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得像春日的风。
阿秀的心猛地一跳,攥着水桶绳的手指泛白:“我……我娘会一点。”
男人眼睛亮了,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个锦盒,打开来,里面竟是半块一模一样的鸳鸯绣片。“这是家传的物件,想找齐了修补好。”
阿秀的视线落在那半块绣片上,两只鸳鸯正好能拼出完整的一对。她忽然明白,有些牵挂就像水里的藕,哪怕断了,深埋在淤泥里的根,也总会在某个春天,悄悄长出新的芽。
雨又开始下了,乌篷船的橹声在烟水里悠悠荡开,把两岸的红墙黛瓦都笼进一片朦胧里。阿秀望着男人手里的绣片,轻声说:“我家有另外半块,我去拿给你。”
男人站在雨里,看着她跑回家的背影,手里的绣片被雨水打湿,金线在水光里闪着,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月夜,沈文舟塞给外婆绣片时,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