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的秋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场秋雨把银杏叶染成了金箔,风卷着叶子在图书馆前打转,像无数只振翅的蝴蝶。唐沐雨抱着刚借来的《全唐诗》往古籍区走,木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声响,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她的白裙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古籍区的管理员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总戴着副老花镜趴在柜台上打盹,案头的青瓷茶杯里永远飘着龙井的清香。唐沐雨轻手轻脚地绕过书架,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时,发现桌面的木纹里嵌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边缘已经发黑,却依然能看出精巧的扇形——像去年秋天她夹在霍辞言《算法导论》里的那片。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两下,是霍辞言发来的消息:“三楼文学区有本《人间词话》,你上次说想看的,我帮你借到了,放在你常坐的位置。”后面跟着个举着书本的小熊表情包,耳朵画得圆滚滚的,像他高中时总挂在书包上的玩偶挂件。
她踩着木楼梯往上走时,听见三楼传来熟悉的键盘声,哒哒哒的节奏像在敲一首轻快的歌。霍辞言背对着她坐在窗边,白色卫衣的帽子歪在脑后,露出一截晒得微黑的脖颈,阳光在他的发梢镀上金边,连落在肩上的银杏叶都像在发光。
“你怎么知道我要找这本书?”她把《全唐诗》放在桌上,书脊碰到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反光里映出她的影子,脸颊有点红。他转过头时,指尖还悬在键盘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突然停住,像被按下暂停键的雨:“上周在文学社听简芮说的,你念叨了三次王国维的‘三境界’。”
唐沐雨翻开《人间词话》,扉页上盖着图书馆的红色印章,日期是三年前——原来这本书在书架上寂寞了这么久。她的指尖划过“昨夜西风凋碧树”,突然想起高三那年的冬天,霍辞言在教室后墙的黑板上写过这句话,粉笔灰落在他的肩膀上,像落了场细雪。
“在写什么代码?”她凑过去看屏幕,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像群小蝌蚪,在屏幕里游来游去。他突然合上电脑,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没什么,就是个小程序,能统计诗词里出现最多的字。”他从背包里掏出个保温杯,拧开盖子时冒出白汽,“给你带的红糖姜茶,早上看你打喷嚏,肯定是着凉了。”
杯子是她高中时用的那款,粉色的杯身上印着只兔子,耳朵被摔掉了一角——去年搬家时她以为弄丢了,没想到被他捡去洗得干干净净。姜茶的甜混着辣滑过喉咙,暖得让人心头发软,像被阳光裹住了。
那天下午,他们并排坐在窗边,她读“身无彩凤双飞翼”,他敲“if...else...”的代码,偶尔抬起头,目光会在半空中撞个满怀,像两颗星星在宇宙里相遇。阳光在两人之间投下长长的光斑,把她的书页和他的键盘连在一起,像条看不见的线。
霍辞言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篮球社的群消息,江昕发了串语音,声音大得像扩音器:“辞言哥!明天下午训练别迟到啊!上次你没来,纪念安那小子居然敢说你投篮不如他,我跟他打赌你能连续投进十个三分!”
他回消息时,唐沐雨看见他的手机壁纸是片银杏林,树下有个模糊的背影,扎着马尾,手里举着画夹——像极了高二那年在银杏林写生的自己。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慌忙低下头假装看书,却把“心有灵犀一点通”念成了“心有灵犀一点痛”,惹得他低低地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木桌传过来,像春天的雷。
傍晚闭馆时,老先生在门口叫住他们,手里拿着个牛皮纸信封:“小姑娘,上周你落在阅览区的,这小伙子替你收着了。”唐沐雨接过信封,发现是自己的画稿,里面画着篮球场的速写,霍辞言跃起投篮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球衣号码“10”被描了三遍,墨迹重重的。
“我以为丢了呢。”她把画稿塞进背包,指尖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块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蓝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和她画的一模一样。霍辞言挠了挠头:“江昕女朋友送的,我不爱吃甜的,你拿着吧。”
走到图书馆门口时,银杏叶还在落,像场下不完的雨。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片银杏叶,叶脉被仔细地描过,用的是银色的马克笔,像给叶子镀了层银:“帮你做了个书签,比你夹在我书里的那片好看。”唐沐雨接过来时,发现叶子背面写着行小字:“明天下午三点,篮球场,来看我赢纪念安。”
第二天下午,唐沐雨特意提前半小时去了篮球场。阳光把地面晒得发烫,霍辞言正在热身,白色球衣被汗水浸得半透,贴在背上勾勒出流畅的线条。江昕抱着个篮球跑过来,眼镜滑到鼻尖上:“沐雨姐,你可算来了!辞言哥从早上就念叨,说‘今天必须让纪念安知道谁是爸爸’,紧张得连早饭都没吃。”
霍辞言投篮的手顿了顿,篮球砸在篮筐上弹回来,正好落在唐沐雨脚边。她弯腰去捡时,他也跑了过来,两人的手指在篮球上碰了一下,像有电流窜过,麻得人指尖发颤。“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点哑,额头上的汗珠滴在篮球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来看你赢纪念安。”她把篮球扔给他,转身往看台跑,裙摆上的银杏叶刺绣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是妈妈上周刚给她绣的,说“秋天就得穿点应景的”。纪念安正好从更衣室出来,看见唐沐雨时眼睛一亮:“沐雨姐!你也来啦?等会儿看我怎么虐霍辞言!”
比赛开始后,霍辞言像换了个人,运球、突破、投篮,动作快得像风。纪念安防得紧,好几次差点撞到他,他却总能轻巧地躲开,像高中时替她挡开迎面飞来的篮球那样。唐沐雨数着他投进的三分球,一个、两个、三个……直到第十个空心入网时,全场爆发出欢呼,他转身朝她扬起下巴,眼里的笑像淬了阳光,亮得晃眼。
江昕冲过来勾住霍辞言的脖子,差点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我就说你行吧!纪念安那小子脸都绿了!”纪念安蹲在地上系鞋带,嘴里嘟囔着:“不算不算,霍辞言肯定偷偷练了,我上次看他投篮还三不沾呢。”
霍辞言走到看台边,唐沐雨递给他一瓶水,瓶盖已经拧开了。他仰头喝的时候,喉结滚动的弧度在阳光下格外清晰,像高中时在便利店门口喝可乐的样子。“渴死了。”他抹了把嘴,水珠溅到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等会儿请你吃冰粉,学校门口新开的那家,加醪糟的。”
冰粉摊的老板娘是个胖胖的阿姨,总笑眯眯地多给半勺红糖。霍辞言把自己碗里的葡萄干都拨给她,说“太甜了,牙会疼”。唐沐雨看着他空荡荡的碗底,突然想起高中时他总把糖醋排骨夹给她,说“不爱吃甜的”,却在她转身时偷偷吃掉她剩下的饭粒。
“下周有个编程大赛,”他用勺子搅着碗里的冰粉,红糖在碗底画出圈,“要是拿了奖,就请你去吃校外的火锅,鸳鸯锅,你吃清汤的那边。”唐沐雨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像被他搅起的红糖圈,一圈圈荡开:“那你要加油,我等着吃火锅。”
编程大赛那天,唐沐雨在文学社的活动结束后,特意绕去了计算机楼。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机房的灯还亮着,透过玻璃窗,她看见霍辞言正对着屏幕皱眉,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屏幕的蓝光映得他的侧脸像块冷玉。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他揉着眼睛站起来,才轻轻敲了敲门。他转过头时吓了一跳,像被抓包的小孩:“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文学社活动要到九点吗?”“提前结束了。”她把手里的保温杯递过去,“给你带了热牛奶,加了点蜂蜜,熬夜伤胃。”
他接过杯子时,指尖碰到她的,烫得像牛奶的温度。机房里的服务器发出嗡嗡的声响,像藏着无数只飞虫。“快好了,”他指着屏幕上跳动的代码,“就差最后一个测试用例,通过了就能拿一等奖。”唐沐雨凑过去看,突然发现代码的间隙里,藏着一行注释:“for (int i=0; i<forever; i++) { love++; }”
她的脸颊瞬间烧起来,像被牛奶烫到了。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突然合上电脑,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别乱看,那是……测试用的。”唐沐雨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他的脖子上,毛线的纹路里还留着她的温度:“别着凉了,我先回去了。”
走到楼梯口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霍辞言追了上来,手里拿着张纸:“这个给你。”是张速写,画的是文学社活动室的窗景,她坐在窗边读诗,阳光落在书页上,像撒了把金粉。画的右下角写着日期,是上周三——她在活动室读《牡丹亭》那天。
“画得不好,”他挠了挠头,像高中时把不及格的数学卷子递给她看那样,“你别笑。”唐沐雨把画纸小心地折起来,放进外套口袋,感觉那片小小的纸像团火,暖得她指尖发烫:“画得很好,比我画的好。”
他获奖的消息是江昕在群里说的,附带一张他领奖的照片,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奖杯,笑得像个偷到糖的孩子。唐沐雨看着照片,突然想起他留在她保温杯里的纸条,上面用钢笔写着:“等拿到奖金,就给你买支好钢笔,让你抄诗用。”
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里写了首诗,开头是“银杏叶落满了图书馆的台阶/你的代码里藏着未说出口的话”。写到结尾时,钢笔突然没水了,她甩了甩,墨水滴在纸上,晕开像颗心的形状。窗外的月光落在书桌上,把她的影子和日记本上的字叠在一起,像个未完的梦。
霍辞言兑现了承诺,请她去吃了校外的火锅。鸳鸯锅冒着热气,清汤那边飘着枸杞和红枣,像她妈妈炖的鸡汤。他把涮好的肥牛卷放进她碗里,卷得整整齐齐:“多吃点,看你最近总熬夜,脸都瘦尖了。”唐沐雨看着他碗里的红汤,突然想起高中时他吃不了辣,却总陪她去吃麻辣烫,每次都辣得眼泪直流。
“寒假想不想回高中看看?”他突然问,筷子上的毛肚在红汤里涮了涮,“听说老校区的银杏林又种了新苗,说不定已经长高了。”唐沐雨点头时,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地响,像在替她回答。她夹起一块鱼豆腐,发现形状像颗心,慌忙放进嘴里,烫得直呼气,惹得他低低地笑起来,眼里的光比火锅的热气还暖。
离别的时候,雪突然下了起来,像撒了把盐。他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绕在她的脖子上,两圈刚好护住耳朵:“别冻感冒了,下学期还要看我打球呢。”唐沐雨的鼻尖蹭到他的手背,凉得像雪,却又带着点温热,像他藏在代码里的心意。
回到宿舍时,简芮正趴在桌上画插画,画的是两个雪人,一个戴着眼镜,一个扎着马尾,手牵着手站在银杏树下。“沐雨,你脖子上的围巾好眼熟啊,”她转过头,眼睛弯成了月牙,“好像霍辞言总戴的那条。”唐沐雨摸了摸围巾,毛线的纹路里还留着他的温度,像个温柔的秘密。
那个寒假,唐沐雨在整理高中的书本时,发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她没寄出的信。第一封写在高三的春天,说“今天看见你在篮球场崴了脚,想扶你却不敢”;最后一封写在高考结束那天,说“如果我们能考上同一所大学,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把霍辞言画的速写放进铁盒,和那些信放在一起。窗外的雪还在下,像在给这个冬天盖被子。她突然想起他在火锅店里说的话,“老校区的银杏林又种了新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开学那天,唐沐雨在火车站遇见了霍辞言。他背着个大大的背包,里面装着妈妈做的酱牛肉,说“给你和简芮带的,配白粥吃最好”。月台上的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他伸手替她理了理,指尖带着熟悉的微麻感:“寒假写代码的时候,突然想起你说的‘青青子衿’,原来古文比算法浪漫。”
火车开动时,他们并排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往后退。他从背包里掏出支钢笔,笔帽上刻着只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和她画的一模一样:“编程大赛的奖金买的,你看看喜不喜欢。”唐沐雨握着钢笔,金属的凉意里透着点温热,像他藏了很久的心意。
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下“春风又绿江南岸”,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得像心跳。霍辞言凑过来看,呼吸落在她的耳边,像春天的风:“等银杏叶再黄的时候,我带你去个地方。”唐沐雨抬起头,正好撞见他眼里的光,像把整个冬天的雪都融化了,暖得让人心头发软。
图书馆前的玉兰花不知何时开了,像堆在枝头的雪。唐沐雨把那片银色的银杏叶书签夹进《人间词话》,正好夹在“众里寻他千百度”那页。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照亮了她和他之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