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声突然从铺子里炸开,像破风箱被狠狠撕扯。萧长安动作一顿,丢下柴刀快步进屋。炉火还没生起,昏暗的铺子里弥漫着铁腥和药渣混在一起的浊气。张山佝偻着缩在角落那张铺着破草席的板床上,枯瘦的手死死按着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每一次咳嗽都让那副嶙峋的骨架剧烈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地上溅开几星暗红的血点,在泥灰地上洇成小小的、不祥的污痕。
“山叔!” 萧长安冲到床边,从墙角瓦罐里舀出半瓢凉水递过去。张山没接,只是猛地抬手攥住他的小臂。老人的手像铁钳,冰冷,却带着垂死挣扎般的力气,抓得萧长安皮肉生疼。
“柴……劈完了?” 不等回答,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喉咙里发出拉锯般的嗬嗬声。
萧长安沉默着,拿起火石和一小撮引火的干绒草。“您的药,快断了。” 他背对着老人,声音不高,却像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凝滞的空气里。火石撞击,几点火星溅落在干草上,挣扎着冒出细小的青烟。他俯下身,小心地、轻轻地吹气,专注得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终于,一点微弱的火苗舔舐着枯枝,艰难地燃了起来。橘红色的光晕在少年沉静的侧脸上跳跃。
炉火渐旺,铺子里总算有了些暖意。陈长安往缺了口的陶锅里添水,又从一个褪色的蓝布包里拣出几根干枯的根茎和几片皱巴巴的叶子——那是仅剩的一点祛咳草药。药味很快弥漫开,苦涩得呛人。
张山靠着墙,目光越过跳跃的火苗,落在陈长安磨得发亮的柴刀柄上。良久,他开口,声音低哑得像是从地底传来:“长安……”
萧长安搅动药汤的动作没停,只是微微侧过头。
“刀在,人在。” 张山盯着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他残存的生命力,“这话,我说了一辈子。可刀……护不住命。” 他喘了口气,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
“趁热。” 他把碗塞到张山枯瘦颤抖的手里,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撕裂心肺的质问从未发生。张山捧着碗,滚烫的陶壁似乎灼痛了他的掌心,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垂下眼皮,小口地啜饮起来,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喉咙深处压抑的、痛苦的闷响。
萧长安转身走出铺子。晨雾散了大半,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青石镇的主街像条被踩烂的泥鳅,坑洼里积着昨夜浑浊的雨水。
“哟,这不是萧疯子嘛!” 一个尖利油滑的声音像石子般砸了过来。街角,几个晒太阳的闲汉正懒洋洋地剔牙。为首的人称赵二狗,是镇上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他斜睨着萧长安,嘴角咧开,露出熏黄的豁牙,“听说昨儿个又去黑风崖‘发财’了?啧啧啧,命真够硬的,阎王爷都懒得收你这穷骨头?”
旁边一个瘦猴似的跟班立刻接腔,怪腔怪调:“那是!人家萧疯子可是要当‘神仙’的!瞧见没?”他夸张地指着萧长安因长期劳作而显得格外精瘦、却线条紧绷的手臂,“这身板,这力气!大清早劈柴那动静,跟打雷似的!嘿,依我看啊,铁剑门那收徒的仙师来了,准得哭着喊着求他入门!”
哄笑声顿时在墙根下炸开,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另一个胖子拍着大腿,唾沫横飞:“入门?就凭他?哈哈哈!老张头那点打铁的本事都学不全乎,还想修仙?也不撒泡尿照照!昨儿黑风崖上,人家李仙师一剑就剁了那铁背狼的脑袋,那才叫神仙手段!他?哼,给仙师提鞋都不配!张老头咳血咳得快见阎王了吧?我看呐,就是被他这‘神仙梦’给克的!晦气!”
污言秽语像冰冷的污水,劈头盖脸泼来。萧长安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穿过密林,便是一片乱石坡。石缝间散落着不知名动物的细小骸骨,惨白得刺目。
踏足崖顶,脚下是寸草不生的黑色巨岩。低头望去,深渊之下,只有翻腾不息、浓墨般的雾气,深不见底。
这就是黑风崖。青石镇采药人谈之色变的鬼地方。崖底的雾气据说有毒,终年不散,吞噬了不知多少贪婪或走投无路者的性命。
萧长安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翻腾的死亡之渊。他深吸一口气。随即,他如同壁虎般贴着陡峭的岩壁,开始向下攀援。动作比采药时更加迅捷,更加精准。手掌每一次抓握石棱或藤蔓,虎口撕裂的伤口都传来钻心的剧痛,但这痛楚反而让他的神经更加敏锐,动作更加凝练。
下降,再下降。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头顶一小片惨淡的星光,勾勒出狰狞岩壁的轮廓。深渊的呜咽声越来越响,仿佛无数怨魂在耳边嘶吼。
就是它!一株根须呈现暗金色泽的“地藏藤”,专生于这等绝壁阴寒之地,是压制张山叔那撕心裂肺咳嗽的主药之一。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根带须抠出,塞进腰间那个磨得发毛的粗布囊袋里。动作必须轻,快,稳。稍有不慎,脚下松动,或是头顶滚落一块碎石,便是万劫不复。
就在他收回手臂,准备向上攀援时,眼角的余光瞥向下方那片被毒雾边缘短暂拂开的一小片岩壁。那颜色……似乎与周围不同?
不是石头原本的沉黑,也不是苔藓的湿绿。
浓雾的边缘如同活物般蠕动着。他悬在半空,左手死死扣住一道狭窄的石缝,右手艰难地拨开湿滑黏腻的厚重苔藓。苔藓下,那片白日惊鸿一瞥的岩壁完整地显露出来。
不是错觉!
一道痕迹,深深地刻印在坚硬的黑色岩石上。长约三尺余,宽约一指。它并非利器劈砍留下的那种整齐光滑的断面,边缘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被巨大力量瞬间熔融又急速冷却后的粗糙感。痕迹本身是一种比周围岩石更加深邃的暗色,近乎一种吸收所有光线的“无光之暗”。在这片浓重的暗色基底上,却又诡异地分布着极其细微的、如同星辰碎屑般的点点暗金微芒。这些微芒极其黯淡,在浓雾的笼罩下,若非萧长安凝神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他不再停留。攀援而上的动作比下来时更快,更稳。
终于,他再次翻上崖顶。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劫后余生的清冽。他站在黑色巨岩的边缘,回望脚下那片依旧翻腾着不祥浓雾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