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渊

铺子里光线昏暗，死气沉沉。张山蜷在角落的草席上，只有喉咙深处偶尔发出一两声拉锯般的、带着血沫的微弱抽气，证明他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地上，一只粗陶碗翻倒着，里面残余的一点黑褐色药汁混着暗红的血。

萧长安沉默地将沉重的柴捆放在墙角。他走到水缸边，舀起半瓢冷水，又走到炉灶前，重新生火。火苗舔舐着枯枝，噼啪作响，橘黄的光再次跳动起来，却驱不散铺子里那股沉沉的暮气。

他走到草席边，蹲下。看着张山灰败如纸的脸，看着那嘴角凝固的血痕。老人浑浊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极其艰难地转向他，里面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如同燃尽的灰。

萧长安伸出手，没有去扶，只是用指腹，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拂去老人胡须上沾着的一点干涸血痂。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

“刀……” 张山枯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他浑浊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最终落在萧长安放在墙角的那柄磨得发亮的柴刀上。

“在……”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这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随即，那最后一点微弱的气息也彻底断绝了。浑浊的眼珠失去了最后一丝神采，空洞地对着昏暗的屋顶。那只枯瘦的、曾无数次捶打铁胚、也曾死死攥住他手腕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染血的草席上。

夜色如墨，再次吞没青石镇。铁匠铺里炉火已熄，冰冷死寂。萧长安坐在张山遗体旁的地上。

铺子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门板重重拍在墙壁上。浓烈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扑面而来，让门口几人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赵二狗嫌弃地皱紧眉头，目光扫过冰冷熄灭的炉火，扫过地上溅落的暗红和紫黑血污，最后落在草席上张山那毫无生息的尸体上。

“呸！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赵二狗夸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正好落在离尸体不远的地方，“我说一大早的怎么闻着股死人味儿！老棺材瓤子总算咽气了？哈哈，报应！让你收留这个丧门星！活该被克死！”

瘦猴立刻尖声帮腔：“就是！老张头就是被他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晦气给克的！一天到晚做神仙梦，劈劈劈，劈个棺材板把自己劈进去了吧？哈哈！” 他指着草席上的尸体，笑得前仰后合。

胖子则捏着鼻子，对着萧长安嘲弄：“萧疯子，还不赶紧给你家死鬼哭丧去？挡在这门口碍仙师的眼！仙师们正在挑根骨清奇的弟子呢，你这满身晦气的，别污了仙师们的法眼！”

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冰雹，劈头盖脸砸来。铺子外的喧嚣议论声更大了几分，有叹息，有厌恶，更多的则是冷漠的看戏。

萧长安缓缓站起身。黑暗中，他伸出双手，探入张山身下冰冷的草席边缘。他的动作很小心，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双臂发力，腰背绷紧如弓弦。张山枯瘦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捆干柴。萧长安将他稳稳地抱了起来。

萧长安抱着这具遗体，转过身。他迈步，向着门口走去。脚步踏在铺子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

门口拥挤的人群，在他抱着尸体转身的瞬间，哗啦一下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他抱着张山的遗体，没有走向镇外埋葬穷人的乱葬岗。他的脚步踏过青石板的街道，穿过惊疑不定的人群，向着镇子边缘，向着那片嶙峋的乱石坡，向着那座俯瞰着深渊毒雾的黑色巨岩，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去。

黑风崖的方向

黑风崖顶的罡风，带着深渊的呜咽，卷起萧长安沾满血污与尘土的衣角，猎猎作响。

天与地，生与死，仙与凡，在此刻被这道黑色巨岩割裂得如此分明。

他没有走向镇外那片埋葬着无名枯骨的乱葬岗。他走到崖顶最边缘，一块相对平整的黑色岩石旁。萧长安沉默地脱下自己那件早已破旧不堪的粗布外褂，沾满了汗渍、血污和崖壁的泥灰。他俯身，将外褂轻轻覆盖在张山灰败枯槁的脸上，遮住了那双凝固着不甘与痛苦的眼睛。

做完这一切，萧长安直起身，回到了铁匠铺，炉火彻底熄了，冰冷的灰烬堆在角落。